第六卷 乾坤殺氣正沉沉 第四十三章 長夜

益都城頭,鄧舍看元軍緩緩地收縮撤退。

察罕之退,是因為傅友德的勇武出乎了他的意料,再打下去,怕也占不著甚麼便宜,因此快刀斬亂麻地當機立斷。而鄧舍的本意,藉機突圍是上策,至不濟也要吸引住察罕的視線,使得他無力顧及別處的伏兵。此時見元軍的防禦有規有矩,軍隊雖撤,前後的陣型卻絲毫不亂,知道是沒有可能達成藉機突圍之目的了。他也索性見好就收,反正肯定已經吸引住了察罕的注意力,最起碼次一級的目的算是達到了。

他的傷寒未愈,站在城頭上任冷風吹了半晌,不覺感到點頭昏腦沉。按住胸口,咳嗽了兩聲,他吩咐道:「韃子既退,咱也撤軍入城。不過,雖然撤軍,卻也不能叫韃子得意。留下李和尚,每隔半個時辰,出城轉一圈,敲鑼打鼓,務必要擾亂得其不得安寧,使察罕老匹夫無力旁顧。」

諸將應命。

鄧舍儘管病體不適,安排妥當了,卻還不肯就走,堅持著等傅友德回來,親自下城迎接,握住他的手,殷勤問好。

適才那道霹靂委實厲害,鄧舍從後世來,知道點避雷針的原理。傅友德上陣不久,槍就斷了,一直換用將旗舞動。將旗的頂端乃是用鋼鐵製成的,如槍尖的形狀,從下收斂至上,形成一個尖銳的鋒芒,旗杆又長。

他騎在馬上,在萬軍陣中,拿著舞來舞去的,猶如鶴立雞群,可不就好似舉著個避雷針一樣!吸引住滾雷朝他所在的位置劈下,卻是一點兒也不奇怪。倒也虧他命大,沒直接劈在頭上,只是把鬚眉燎燃了。胯下的坐騎也受到了殃及之禍,被雷火燒的黑糊糊一片。

鄧舍不等他下馬,搶先一步上前,抓住他的手,上下打量。連連驚嘆誇讚,說道:「將軍之勇,吾今日見之矣!一喝之威,天雷竟為之滅。何況彼等蠻夷韃虜?怕都被嚇得兩股戰慄了吧?哈哈,實在揚眉吐氣!大漲我漢兒威風。」問傅友德,道,「可有傷處?」

人遭雷擊,再勇武的人,或許當時戰場上一心殺敵,沒時間去多想,現在戰事結束,回想起來,驕傲自豪之餘,卻也難免後怕。傅友德倒也實誠,慌忙跳下馬來,說道:「倒也不曾負傷。當時廝殺場上,沒想太多。就覺得渾身一熱一酥,挺過癮的就是,比泡溫泉還強。」

鄧舍心情暢快,放聲大笑。傅友德雖然沒被雷傷住,但是肩頭、胸前卻有多處被郭雲等元軍將卒的刀槍傷著。鄧舍攜手,親帶他去了軍醫院,命吳鈺林好生包紮。待包紮完畢,又親送他回去安歇,這才返回府中。

府中早有七八個人等候。

趁機混入城中的外來信使,不止有來自張歹兒與文華國兩處的。還有從郭從龍、趙過、陳猱頭等處來的。因為適才在城頭,察罕撤軍的快,鄧舍需得安排己方的對策,所以一時沒功夫問他們各地具體的情況,都教先帶回來府里。如今有了空閑,當然得細細詢問一番。

上城頭給將士們敬酒的姬妾們也都回來了。鄧舍打發了她們且先歸去後院,只留下了王夫人一個,侍立身側,熬藥端水。隨行鄧舍回府的洪繼勛、姬宗周、章渝諸人則分坐左右。然後,命令信使們一個個上來。

按照時間順序,先上來的是陳猱頭處所來之使者。

陳猱頭的這個使者早就來到益都城外了,在外頭足足等了四五天,好不容易才有機會進城。渾身臟污不堪,手、臉都被寒風皴裂了許多的口子,露在外邊的臉,凍得紅通通的。他拜倒地上,說道:「啟稟殿下,小人四日前,來到了城外。劉大人與陳大帥各有一封信,令小人轉呈殿下。」

鄧舍先把劉世民的信接過來,略看了一眼,沒別的內容,無非自圍城以來的種種軍報。

他問道:「泰安城中,現在情形怎樣?陳元帥,還能守得下去么?」相比益都,泰安才是真正的與世隔絕。除了泰山腳下高延世、李子繁的一點人馬與之呼應之外,已經有兩個月,基本沒有與外界有過聯繫了。

要不是趙過時常會有軍報送來,兼及說到些泰安的局勢,怕城中的人,都早以為泰安已經失陷了。即便如此,就在前陣子,鄧舍與洪繼勛商議軍事的時候,洪繼勛還提出一個擔憂,疑心泰安究竟能不能守到最後。

所以,鄧舍見到泰安的信使,又是高興,又是疑慮。

那信使說道:「小人來前,城中的弟兄們已經傷亡近半。陳大帥以下,無不挂彩。圍城的閻思孝諸將,先是日夜攻城,隨後圍而不攻。雖然不攻,奈何韃子所帶的箭矢、彈石甚足,沒日沒夜的往城裡施放。城裡挨著城牆的地方,積石几乎要與城頭相平。我軍上下,陣亡極多。」

這信使說著說著,帶了哭腔,抖著手又從懷裡取出了一封信,高舉過頭,膝行至鄧舍座前,俯首在地,臉緊緊地貼著地面,說道:「小人適才交給殿下的,是劉大人的書信。這一封,是陳大帥的。請殿下觀看。」

鄧舍楞了下,見他這般的動作,心知陳猱頭的這封信中必然有異,起身下了座位,神情莊重地接過來。打開信封,只有薄薄的一頁紙。劉世民的那封信,用的上好高麗紙,這封信,用的尋常可見草紙。頁面發黃,吸墨性不好,寫出來的字,洇透成團。抬頭寫道:「燕王殿下鈞鑒。」

下邊一排排的,列成格式,寫了好多行。前頭是官銜名,後邊是數字。

鄧舍看過了,抬起頭,往洪繼勛諸人處看了一眼,又低下頭,從頭到尾再看一遍,輕聲念道:「副千戶以上,原二十三員,現十一員。副百戶以上,原一百三十一員,現六十二員。九夫長以上,原八百四十三員,現三百一十三員。」

最後幾行,卻不是數字,而是一句話:「血戰至今,臣部傷亡半余。主公之言,臣不敢有須臾之忘。『言乎遠,言乎近,孰無忠義之心?為人子,為人臣,當念祖宗之憤。』臣從軍多年,非為富貴。大丈夫行事,當無愧與家國。今臨強敵,臣雖無堅守破賊之把握,玉碎成仁之志,卻不遑多讓先賢。臣在城在,城破臣死。如此而已。臣,陳猱頭扣稟。」

信中語言樸實,但是一股悲壯的勇氣,撲面而來。

那信使連連叩頭,撞的青石板「咚咚」直響,喊道:「殿下!殿下!城外的援軍已經來了,求求你,快給泰安派去點吧!再沒有援軍,城裡邊可真的就撐不住了。兄弟們不怕死,但是,傷的、餓的,……。殿下,你沒在泰安,那慘狀,鐵人見了都撐不住!太慘了。」

「你先起來。」

「殿下!陳三四、陳十六,那都是陳大帥的親族,親得再不能親的本家!就在小人來的前一日,十六哥登城御賊,被韃子的投石機砸個正著,血肉模糊。連屍身都拼不齊!死的那叫一個慘。陳三四,與小人一起出的城,來給殿下送信。半路上遇見韃子的探馬,他主動斷後,被韃子抓住,小人眼睜睜看著他被韃子驅馬踩斷了四肢,臨死,還罵不絕口!

「殿下!給俺們泰安派點援軍吧!」

猶如杜鵑泣血,信使的哭喊,傳出堂外,在夜色中散出極遠。陳猱頭的部屬,多是同鄉,彼此的情誼較之其它的部隊本就深厚得要多。這信使一邊苦苦哀求,一邊不要命似的把腦袋狠狠地撞在地上,磕得血跡斑斑,悲傷焦急的感情表露無遺。侍立在一側的王夫人,不由為之眼圈一紅。

鄧舍閉上眼,默然片刻。姬宗周搶步起身,拽住了信使。

洪繼勛不滿地哼了聲,拍案怒道:「陳元帥守城之苦,不用你說,主公也知道。今我援軍雖到,不是也沒來救益都么?打不垮濟南的王保保,就算一時退走了泰安之圍,下邊怎麼辦?本官聽你剛才自報家門,也是個百戶。慈不掌兵的道理,難道你不曉得?本官可以代主公答你,泰安城,現在沒有援軍!不打垮濟南,以後也不會有援軍!」

洪繼勛性子激越,直言相告。連楊萬虎、郭從龍這樣的鄧舍親信,他還不放在眼裡,純以武夫對待。何況外系的陳猱頭?他當然想泰安守得住,但是要為了泰安,打亂整體的布局,卻是半點可能也沒有。

鄧舍睜開眼,深深呼吸,伸手阻止了他繼續往下的說話,走到那信使面前,吩咐王夫人取來毛巾,親手為他擦去淚水與臉上的臟污,抓住他的肩頭,注視他的雙眼,說道:「不是我不願救援泰安,實不能救援之。你們的犧牲,我記在了這裡。」

他重重點了點自己的心口,接著慷慨地說道:「年余前,我的義父,死在了韃子的手下。一直到現在,我還不能把他安葬在故鄉。你的痛苦我都明白。但是有些事,是必須要做的。有些事,是不能做的。我們能做的,只是把仇恨記下來。明犯強漢者,雖遠必誅。終有一日,我們會再恢複祖先的榮光。」

鄧舍從不輕易動感情,但陳猱頭卻真的把他感動了。

他兩人相交不深,往深里說,還本為敵人。如今卻為了一個共同的敵人走在了一起,並肩奮戰。陳猱頭英雄無畏、不計前嫌、視死如歸、大義凜然的精神,實在令人欽佩。陳猱頭出身草莽,也許他並不懂得太多有關民族大義的大道理,但「大丈夫行事,當無愧與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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