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乾坤殺氣正沉沉 第四十一章 驚雷

悶雷從遙遠的天邊,滾滾而來。

帥帳里,諸人都扭過頭,透過帳幕的縫隙,望向積滿雲層的暮空。孫翥低聲地說道:「『冬天打雷雷打雪。』這才晴了沒幾天,也許,又快要落雪了。」風從帳縫中穿過,嗖嗖地吹襲進來,翻捲起諸將的披風,令人如入冰窟。帳內很安靜,沒有人說話。只有案几上的文牘在隨風捲動著,發出「呼啦啦」的聲響。儘管聲音不甚大,卻十分地清晰入耳。

察罕拈起骰子,摩挲不語,一雙細長的眼睛在棋盤上轉來轉去,也不知在想些甚麼。他騰出只手來,撫摸左邊面頰上的三根白毫,忽然笑了一笑,正要說話,驀然雷音中混雜出幾聲驚天動地的巨響,案幾都好似為之輕微顫動。諸將紛紛面面相覷。

孫翥駭然變色,倉皇起身,按住案幾,驚惶失措地問道:「是營寨的護牆垮了么?」察罕不慌不忙,把骰子丟下,拍手而笑,說道,「又是一個四,一個五。先生,你可是大大落後了也。哈哈。」伸手示意他坐下,瞧了眼諸將,徐徐說道:「何必驚亂?且稍安勿躁。老夫料此,絕非我護牆倒塌。無非紅賊把火炮拉出了城外,齊放共施,亂我心神罷了。」

前宋蘇洵有言:「為將之道,當先治心。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麋鹿興於左目不瞬,然後可以制利害,可以待敵。」帶兵的主將,征戰沙場,往輕里說,一言可決萬人生死;往重里說,一舉可定一國興亡。城府是一定要深的。所謂宰相氣度,不止宰相需要氣度。將軍們更需要氣度。

察罕的穩定不亂,稍微安撫了諸將之心。

不多時,帳外有人來報。果然如察罕的判斷,那幾聲巨響並非營寨的護牆倒塌,確實鄧舍把城中的火炮統統集中在了一處,並及投石機等物同時釋放,故此方才造成了如此極大的聲勢,使人錯覺地動山搖。

孫翥問道:「郭將軍如何?」

「郭將軍銳不可當,有大帥的颯露紫相助,飛躍溝塹,如履平地。三軍士氣大振,殺傷無數,紅賊稍退。紅賊偽燕王故技重施,又親為擂鼓,並調出了李和尚上陣,用五百騎兵衝突,試圖將郭將軍分割包圍。戰事正酣。」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紅賊之勢,已然漸衰了。」

「主公何出此言?」

「想那益都城中紅賊大將,李和尚居首。重將,豈可擅動?而今戰不過半個多時辰,小鄧卻居然就派了他出戰,可見前線戰事之烈。也由此可見,紅賊之士氣已然漸衰。只要將李和尚擊退,則至少數日之內,紅賊必再無可戰之力。」

帳外的落日,漸漸西沉。夜色來臨,親兵侍衛們點起了火把與蠟燭。火影交錯,映出察罕的背影,拉長在牛皮的帳幕之上。

他略作沉吟,連連點出三員千戶以上的將校,下達命令,說道:「天已入夜,紅賊戰不能久。令爾等三人,引三千精銳,即披掛上陣。兩人與李和尚交戰,剩下一人,佯動詐搶城門,以此來逼迫紅賊撤軍。給你們兩個時辰。老夫在此等候捷報!」

那三員將校躬身接令,倒步退出帳外。

很快,集合軍隊的鼓角聲此起彼伏,嚷叫的喊聲,穿透寒意,在夜色中傳出甚遠。打起來的無數火把光芒,在帳幕外搖曳不定。察罕軍紀森嚴,集合的時間不長,三千人整裝出發。聽著整齊的腳步聲踏地遠去,營中重歸安靜。

孫翥說道:「主公,你的判斷固然不錯,紅賊或許已漸衰敗。但是這些天里,我軍也不是沒有與他們有過夜戰。鏖戰一宿的時候也曾有過。並且,這一回,小鄧又親為擂鼓,可見其突圍的決心之大。兩個時辰?主公只想要兩個時辰就能聽到捷報,時間會不會有些短,稍嫌不夠?」

察罕一笑,說道:「老夫若有疑,則請先生解之。此是為先生之責也。老夫若無疑,則如何決斷便為老夫之責。先生又何必多疑呢?哈哈。快來下棋,快來下棋。等你半晌了,這一步你還是遲遲不肯走出!等的吾好生焦躁。」委婉告訴孫翥,你就好好陪老夫下棋就行了。有的沒的,那些問題一概不要再問。本來就是,察罕下棋為的穩定軍心,孫翥在這兒問東問西的,反而不美。很可能會造成相反的效果。

孫翥聞言,他也是聰明人,立刻醒悟過來。畢竟牽掛戰事,雖然醒悟,下棋還是心不在焉,沒多時,硬讓察罕領先了半局多。一盤棋下到底,孫翥大敗。察罕微微一笑,道:「意猶未盡。再來一盤!」

孫翥的心頭浮起來了一句話,「捨命陪君子」。

他心想:「外邊擂鼓激戰,相距咫尺之遙。主公偏要在帳中秉燭下棋。罷了罷了,俺還真成是了『捨命陪君子』。」無奈,只得重整棋局,一邊側著耳朵聽遠處喊殺振地,一邊重新又開始下起。

前線的殺聲越來越響,一波波的軍報連綿不絕。時間一分一點地流去,帳中的諸將坐立難安。

察罕卻好似全身心都沉浸在了棋局中,對外事不理不問。縱有軍報送來,報殺敵幾何、傷亡幾許,他頂多也就是隨口哼哈兩聲。一盤棋散了,又一盤。紅燭不太亮了,有人挑明。直到下到第四局,軍報又有送來。

「報,先前蕭將軍戰亡陣中,首級為傅友德所得。郭將軍拚死奮前,連連擊退兩路紅賊,終將蕭將軍的首級搶回。紅賊渠首李和尚趁機熄滅火把,麾軍深入側擊。劉、李兩千戶是為郭將軍之後翼,抵擋不住,被其擊潰。敗兵奔散逃至營外溝塹處,人馬墜落其中,須臾填滿。李和尚縱馬踐踏,已將郭將軍成功分割包圍,並又眼看要近前我營!」

察罕的營壘外,挖掘有長塹數道,皆深兩丈,寬三丈。劉、李兩千戶就是適才領命的三將校之二,他倆的部下近兩千人,被李和尚引五百騎兵擊潰,奔逃到了長塹的所在,掉入其內。這信使儘管只寥寥數語,那人馬落空、互相壓撞的慘狀,如在眼前。

察罕頭也不抬,問道:「我軍的炮石呢?」

「已經搬上前陣,正在釋放。只是紅賊中用手雷的甚多,投擲出來,能炸開一片,盡為鐵子、碎石,中者無不或頓傷或立亡。單就火器而言,我軍委實有些處在下風。」

泰山腳下的高延世、李子繁等多次使用手雷此物,泰安的元軍早把此條情報報與了察罕知道。也探明了海東對這物事的稱呼,即為「手雷」。要說這玩意兒,只是對當時簡陋地雷的一種改良,要仿製的話不是太難,但是一來沒有得到實物,不能參考。甚至就連地雷,察罕也沒有見過到底是什麼東西。二來察罕駐軍在外,也甚少帶有能工巧匠。所以,這信使說:單就比較火器,海東略佔上風。

火器稍有不如,那便只有在勇武上下功夫了。

察罕不再只派些蕭白朗、劉、李等千戶這類小有名氣的將校,點出座側左排一人,道:「韓將軍,你與郭雲素有『郭韓』並稱的美名。郭將軍既然上陣,你怎可不去?即引三百騎兵,去與李和尚比比高下!」

韓札兒,善用長槍,所帶的長槍騎兵,可謂察罕麾下的一支精銳部隊。察罕剛剛顯露頭角的時候,人稱之為「長槍侍郎」。用長槍,也算他軍中的一種老傳統。韓札兒聞聲出列,唱了個諾,大踏步出帳自去。

帳外夜色蒼茫,一層層的凍雲凝寂不動也似的,鋪展夜空,隱藏了彎月。星光黯淡。滿營的火把光芒卻星星點點,就好像星空墜落到了營中。韓札兒翻身上馬,遠望櫛比的營寨前邊,益都城火光衝天。便在這兩團火一樣的城與營之間,矢石交飛,箭如飛蝗。

洪繼勛又在城中放起了孔明燈,隨風高揚,燭光映亮了瑩白的燈籠,一點、一點,散滿整個戰場的上空。韓札兒凝目看了會兒,待騎兵集結完畢,收回目光。他也沒有鼓舞士氣,只是言簡意賅地說了一個字:「走。」

三百騎兵,風馳電掣,卷帶黑色的將旗,衝破夜幕,奔出營寨,越過溝塹,奔向了激斗更烈的戰場。他當然不會明白,洪繼勛施放孔明燈,卻並非單純為了好看,是有實際的意義。這是一種信號,這是一種召喚。傳達了鄧舍的將令:凡在城外、來自各處的信使,現在,該來沖入城中。

山下、林中,四面八方,十數信使,或騎馬、或飛奔,走出了隱蔽的地點。若把益都比作大海,便像是百川歸海。而若把隔絕在中間的察罕營寨比作大海,則又彷彿八仙過海。他們各顯神通,有的偽裝,有的挑走小路,趁著夜色,分別混入了敵營,向益都前進。

情報,是戰爭的耳目。即便此次不能突圍成功,至少,也得給外邊的信使創造機會,好讓他們入城。然後根據外邊戰況的發展與變化,才可以制定出新的對應方略。信使在暗夜裡潛行,察罕的帥帳中燈火通明。

孫翥終究按捺不住內心的疑問,傾聽著韓札兒卷軍出營,他偷偷看了兩眼察罕,說道:「敢問主公,為何到現在才肯派出韓將軍?傅友德雖無勇名,但上次地道戰,也頗是勇悍。李和尚更早有剽悍之稱,蕭、劉、李諸將分明難為他們的對手。卻為何,不開始就遣韓將軍與郭雲一同出戰?」

察罕笑了笑,反問道:「先生以為原因為何?」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