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乾坤殺氣正沉沉 第三十七章 西京

海東,平壤。

清晨的風凜冽催人寒。大批趕赴海東的援軍剛剛出海沒有幾天,城中因此陡然變得有些冷清。當初臨時扎在城外的軍營,因為時間倉促,沒有來得及拆毀,曾經數萬人駐紮,喧鬧不堪,而現如今空無一人。從城頭上遠望,寂靜的令人感覺到不適應。偶爾有北風盤旋而過,捲起滿地的積雪、士卒們遺落下來的種種雜物,扶搖而上九霄。但很快,風過去了,又都紛紛落地。只有城頭上颯颯的軍旗,孤單地與之相對應。

援軍雖已渡海,但留下的緊張氣氛,卻依然籠罩城池的上空。最近些時日來,居民們出門、說話,都有些不由自主的小心翼翼。他們的小心翼翼,不止為遠在海外的益都戰事,還為西邊的遼東地帶。

孛羅帖木兒屯重兵在宜興州,號稱步騎三十萬。縱然其中有誇大的成分,卻也不折不扣地是對遼東、乃至海東的一個巨大威脅。甚至從某種程度上來講,孛羅的威脅更遠甚益都。畢竟,平壤城中居住的多為高麗人。

鄧舍雖然年余來一直在大力地推行漢、麗一家之政策,並且也的確給了高麗的底層百姓們一些經濟方面的利益,到底時日尚短,不能徹底得到他們死心塌地地擁護。

又且南高麗一戰後,鄧舍曾經連續多次,把原高麗王京以及漢陽府等地的高麗遺老遺少們都盡數遷徙來到了平壤。對他們而言,更怕是每一個人都在私心中盼望著,益都越早覆敗越好。所以,對益都的戰事,他們都不是太關心,更多抱的是幸災樂禍、樂見其敗之心態。

但是遼東就不同了。

如若赤峰一線擋不住孛羅,蒙古人必然長驅東進。要在高麗沒亡國時還好,最起碼鴨綠江沿線有兵馬布防。往好的方面說,沒準兒還會有上下其手,渾水摸魚的機會。可惜現在形勢迥異。為支援益都,海東的軍馬被抽調了大半,倘若遼東不是孛羅的對手,高麗的下場可想而知。

說實話,相比鄧舍較為柔和,或者可以稱之為「較為虛偽」的民族政策,不論是普通的高麗百姓,抑或遺老遺少們,都是更不能接受蒙古人的野蠻與粗暴。至少,鄧舍提出的口號:「漢、麗一家」。而蒙古人卻是完全把高麗人視作異族,且是低人一等的異族。

當然,這只是大多數高麗人的想法,並不排除還有少量的原有親元派之與眾不同。便在昨日,文華國才出海後的第三天,姚好古就接到了通政司王老德的密報,說有一小部分高麗人,開始私下串聯。串聯的內容不得而知,料來無非蠢蠢欲動,打算藉助蒙古人的力量重新復國之類。

早先鄧舍有過計畫,把小毛平章送去遼陽,然後再把高麗舊王調來益都。但是卻因為戰火起的太快,只來得及把小毛平章送走了,沒顧上把王祺接來。故此,而今王祺還在平壤。蛇無頭不行。蛇有頭在此,這就不是一件小事情,需要謹慎應對。

這一日,姚好古召來了河光秀。

姚好古本來南韓行省的平章,是在南高麗,因文華國遠去益都、平壤身為南北交通之要樞、不可沒有重臣坐鎮的關係,才來到平壤不久。

南韓方面,現暫由方補真頂替監督。方補真或許不夠聰明,卻夠直。他連對鄧舍都敢當面噴之,何況些許地方小人輩?膽子足夠的大,敢殺敢為。這樣的性子,肯定不足以長期執掌地方,但在短日內、尤其目前南高麗正需要強壓管制的情況下,他卻是最合適不過的人選。

更重要的,他是姚好古的心腹。也只有用他頂替,姚好古才能放心。

河光秀容顏憔悴,他對鄧舍忠心耿耿,這幾個月心憂益都戰事,飯吃不下去,覺睡不著,整個人瘦了兩三圈。晃晃悠悠走在路上,好似一陣風就能吹走。來入堂上,他跪拜在地,強振精神,向姚好古施禮,問好,說道:「下官河光秀,見過平章大人。」

「河總理請起。」

姚好古不像洪繼勛,他對待下官沒有架子,很平易近人。親手把河光秀扶起來,打量幾眼,說道:「河總理近日清減的厲害,卻是怎麼回事?」河光秀嘆了口氣,順著姚好古的手臂站起身來,說道:「心憂益都,怎能不瘦?」姚好古道:「越是緊急危險之秋,你我臣子越須得多加註意身體。也只有這樣,才能幫主公分擔解憂。萬不能就此垮掉。要不然,主公之大業,豈非就無人可來襄助了么?河總理,你說我說的可對么?」

「大人所言,道理不錯。但是心中憂慮,實在無以排遣。」

河光秀受了鄧舍幾次訓斥,性子漸由張揚外露轉變內斂深沉。又因見鄧舍大力提倡諸將讀書的緣故,他積極響應號召,也有事兒沒事兒地混入學堂,跟著夫子之乎者也一番。人一讀書,所謂「腹有詩書氣自華」,外在的表現就截然不同,給人的觀感大不一樣,言談舉止,頗有長進。

姚好古道:「河總理赤膽忠心,吾固知矣!今日約你前來,正為商議一樁要事。」

河光秀道:「請大人示下。」姚好古請他入座,吩咐侍女端上茶水。時當下午,雖有陽光,室內清冷。又令僕從多往炭盆中放了些火炭,溫度微微上升。姚好古這才說道:「昨日,吾接了一封密報,言稱城中的高麗舊官因見我海東戰火四起,近日來很有點不安分。河總理執掌高麗舊主王祺之內外事宜,故此,請你來,想問問王祺最近可有異常么?」

「王祺?要說異常,倒也沒有。不瞞大人,下官雖然無能,看住個人還是沒一點問題的。雖因奉主公之名,凡其所要,下官無不與之。但是,自主公遠去益都至今,下官可以保證,他絕對沒有見過一個外人。不但沒有見過一個外人,連其所居之王府,他也沒能走出去過半步!」

「府內伺候他的人呢?」

「下官在府外安排了數百的護衛,三班倒,一天十二個時辰。莫說人,飛鳥難入!伺候他的那些個閹人、宮女,也絕對沒有與外界接觸的機會。即便採辦食材、日常用務等等,也都是下官不假他人,親自操辦的。所以,大人盡可放心。」

說到這兒,河光秀想起一事,又道:「大約有一個多月了吧,倒是有過一次,一個閹人想要潛出去。不過隨即被下官發現,當場打死。隨後,下官更加強了防備。每天不定時點名集合。可以擔保,不會有半個人能混的出去。」說完了,他問道,「大人適才所言,說城內高麗遺民怎麼個不安分?」

「不外乎因見我兩面受敵,有些別樣心思罷了。」

河光秀正憂心益都戰事的時候,聞言咬牙切齒,道:「一幫養不熟的狗!主公對他們可謂仁至義盡,遷來平壤,好吃好喝地招待,不知感恩圖報,反而私下生起異心。」他「霍」地立起來,猛一拍案幾,說道,「下官請命,這就點齊府軍,把這幫狗東西抓了砍頭了事!」

「府軍」云云,即看守王祺住處的數百護衛。他現在雖無大的兵權,但這府軍數百人,還是算其下屬,歸其調遣的。

姚好古笑道:「總理且請息怒。我海東主力雖然已然過海,但是仍有數萬精銳駐紮。區區些許的城狐社鼠,既無兵馬,又無民望,縱有異志,借給他們膽子!又能翻起什麼風浪?我和你說這些,只是想給你提個醒。今日不比往日,對王祺,必須要更加的多加提防!切切不可疏忽大意。」

姚好古點到即止,下邊沒有細說。言外之意,如果河光秀萬一沒看住王祺,教他給跑了,小風浪也或要成為大風浪。河光秀心領神會,坐回椅子,說道:「下官理會的。」究竟不能安心,又問道,「但是那些遺老遺少,就這麼放任不管么?」

姚好古沉吟,說道:「現今益都戰事正酣,要一點兒也不管,自然也不成。此事,宜疏不宜堵。不可有大動作。動作太大,難免驚擾民間。要因此激起反彈,給了賊子們鼓動人心的借口,反倒不美。」

「大人之意?」

「先禮後兵!河總理,你是麗人,名義上又總理高麗王宮內外事宜,與王祺最為親近。這件事,非得你出面不可。」

「怎麼出面?」

「召高麗舊官,往去你府上赴宴。席間,可以言語警告。就說我海東援軍過海,益都之圍不日即解。遼東陳平章神機妙算,孛羅帖木兒也定然不日就會撤軍西走。最好能把他們的不軌異動給嚇回去。」

「要嚇不回去呢?」

「說不得,還真的就請你河總理麾下的府軍發發威風!」堂外冷風,庭木瑟瑟,姚好古輕描淡寫的一句,殺氣凜然。他對人儘管和善,不代表他沒有鐵腕的手段。小仁為大仁之賊,他轉目室外天空,遙望城中櫛比高聳的樓閣,悠然嘆息,說道,「本官非好殺之人,血流成河實非我願。只希望這些人,不至於太過不識時務吧。」

「遼東陳平章,神機妙算?但是大人,話可以如此說。孛羅帖木兒那邊,屯兵宜興州,虎視眈眈。眼看積雪將化,道路要通。確實我心腹大患也。」

姚好古一笑,道:「孛羅之意,不在遼陽。其勢洶洶,實則觀望。只要益都我方不落下風,他便不足為慮。」河光秀道:「下官愚鈍。」姚好古解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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