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乾坤殺氣正沉沉 第二十五章 大雪

雪落無聲。

先是一瓣、兩瓣,然後三瓣、四瓣,接著十瓣百瓣千萬瓣。這雪,從北方來,從塞外來,走大都,經河北,兼濟關中,遠涉海東。紛紛揚揚,飄飄洒洒,幾乎頃刻間,籠罩了整個的北國。

山東半島。

華不注山下,趙過諸人不約而同停下話頭,走出帳外,立在滿營颯颯的紅旗中,仰頭觀望。看天地茫茫。天地茫茫,益都城頭。鄧舍正準備下城回府。他停下腳步,伸出手,任雪花落滿。雪花落滿,元軍帥帳。察罕側卧胡榻,一手支頤,談笑風生戛然而止。萬千飄舞的雪花瑩白,躍入他的眼帘,遠處帥旗鮮艷翻卷。

翻卷的白衣,洪繼勛哈哈大笑。落雪很快堆滿了他的肩頭,他卻絲毫不顧,轉顧鄧舍,心懷舒暢,說道:「人生四大喜。今日雪,可算久旱逢甘霖。」姬宗周問道:「先生何出此言?」洪繼勛道:「雪既一下,察罕雖得濟南,不等雪停,卻也是定然難攻我城。有了這段時間的緩衝,我軍自可徐徐調整方略。此即為:天助我也。」

「彼益都城中守軍,定然以為這雪一下,我軍的攻勢便不得不為之暫停。」察罕翻身坐起,瀟洒揮動玉拂塵,顧盼諸將,笑道,「老夫自起兵來,十年矣!豈會遂他三歲孺子之意?偏要反其道而行之。傳令三軍,原定計畫不改,明日冒雪攻城!」

答忽出列,諫言道:「大帥,冒雪攻城,不利與我。一下雪,城牆滑,地面難行。且天寒地凍,武器冰冷,士卒伸展不開手腳,怎好廝殺?」

察罕作色,說道:「濟南城破,劉珪授首!老夫為何肯放郭從龍出城?還不等的就是為這一刻?益都城中現在定然軍心惶惶,只有乘勝追擊,未曾有聞縱敵以暇!縱敵以暇,給了小鄧喘息的時間,必導致我前功盡棄。

「你們又不是不知,轅門外砍掉的楊萬虎等人之首級,難道真的就是他們的腦袋么?我軍以數萬人圍城,時間一長,包圍圈難免出現縫隙。難道要等到小鄧得知消息,知道這是我軍在用詐,然後重新整起士氣之後,我軍再去與之交戰么?良機稍縱,便不可得!

「天寒地凍又如何?豈曰無衣,與子同袍。明日總攻,老夫親自督戰!兵法之道,出奇為勝。他越以為我軍不會進攻,我軍越要進攻!又且,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此其時也!」

益都城內越以為他不會冒雪攻城,他越非要冒雪攻城。出奇制勝。並且,他一連串的布置謀劃,進行到眼下,也實在到了無法停止的時候。好不容易,千方百計地總算打擊到了益都的軍心士氣,正該趁其生疑的時候一鼓作氣!怎能因為一場突然而來的雪,便就此前功盡棄?察罕道:「智者所不取。」

不就是軍隊的傷亡可能會比較大么?慈不掌兵。養軍千日,用在一時。該讓士卒賣命送死的時候,就絕不能心慈手軟。說到底,軍隊是甚麼?攻城略地、成就功業的工具罷了!吳起吮疽,非為仁也,實為令士卒效死的手段。吳起吮疽,吮其父疽,其父亡。吮其子疽,其子又亡。一將功成萬骨枯。打仗哪兒有不死人的?只要獲益夠大,再多的士卒傷亡也不可惜。充其量,一個數字而已。

大雪朔朔,旗為之凍。察罕按榻而起,鬚髮飛舞,盡顯梟雄本色。怒斥嚴責,剛決如火。諸將諾諾,皆不敢言。

次日,察罕百道攻城。三軍將士,齊發出營。填溝塹,趨城下。鋪天蓋地,旌旗百里。土山塌陷,沒辦法再用。用飛樓、雲梯諸般登城車,擺設開足有七八里,搭滿了全部的南城牆。又有成百的火炮、投石機居後掩護,並及無數的衝車、鉤撞車、木牛車、餓鶻車、搭車等等,或攻擊城門,或協助登城車近距離地殺傷守卒。

從城頭上往下看,茫茫的雪下,攻城的元卒望不到邊際。喊聲動地,殺聲震天。其後更有無數的援軍,紛揚雪裡,黑壓壓宛如烏雲,至少上萬,皆擐甲執兵,列陣以待。而便在這前鋒與後援之間,又有督戰隊數百人,皆心狠手辣之輩,抬著拒馬,隔絕兩邊。拒馬的作用,在阻擋前鋒後撤。有死無退。

察罕且造有火車數十。有的用來噴火燒門,有的則抬上高處,焚燒城頭垛口處的種種防守器械。並及千餘火兵,點燃火箭,高高射出,划過雪空,如條條火蛇,絢麗壯觀。城頭上亦有用火,猛火油櫃一字排開,不時有被燃著的元卒慘叫著自高空墜落。兩軍火器最多的地方,火勢壓過了雪勢。

守軍防守所用的狼牙拍、鐵撞木等被燒的通紅,火光衝天。元軍的雲梯諸物也有接連著火。黑煙騰騰。撞擊城門的撞車,前仆後繼,一聲聲,驚心動魄。察罕踞坐高台,用壯卒抬舉奔走,方便觀察戰局的進展,偶有命令,左右的侍衛即搖動大旗,並一起射出鳴鏑,與前線的將校指引猛攻的方向。每有一鳴鏑射出,必有後援中的一支人馬聞聲而動,穿過特意留下的拒馬空隙,趕赴需要加強攻勢的地方。

但見城頭上空,火箭、鳴鏑不絕。

鄧舍全幅披掛,親上戰陣。一如當年守雙城的舊例,挑選了五百精卒帶在身邊。何處有急,即當時點將,給予小旗,往去救援。有殺敵功大者,或火線提拔,或授給獎勵。並由傳令官,齊聲高喝,好叫全城守軍知曉。

報功的聲音此起彼伏:「定東乙營,半個時辰,退敵三次進攻!千戶某某,記次功一次。百戶某某,得首級若干,賞銀一錠!」這邊話音未落,那邊又高喊報捷:「定東丁營,九夫長某某,陣斬韃子百戶一員。次功一次!賞銀兩錠!拔擢副百戶。」

到的最酣時,數里長的南城牆上,到處都是賞賜功勞的聲響。混在一處,隨北風飄搖直上,捲入雲霄。又低落下來,伴隨寒雪,散入滿城。洪繼勛、姬宗周等組織了數千的民夫,或往城頭運送補給,或從城上拉走傷員。章渝專門帶了三二百人,什麼事兒也不幹,每聞城頭慶功,即在城下隨聲應音,高叫喝彩:「彩!」

鄧舍與察罕對陣將近半月,鬥智比謀過後,爭勇逞強到來。

東南沿海,續繼祖、郭從龍,勒馬南顧。雪花迷住了視線,放目不及百步之遠。他們自殺出重圍,遠赴東南以來,已有多日。原本帶出城的三千騎,受了元軍的埋伏,儘管早有防備,卻也是死傷不小。陣亡數百。

奉鄧舍的軍令,他們抵達東南之後,沒有立刻便去對被關保攻佔的郡縣展開攻勢,而是先與劉楊取得了聯繫。同時,儘力地招攏殘卒。

戍衛東南沿海的益都軍隊有兩部分,一部分是士誠舊部,一部分則為海東軍卒。其中,海東軍卒又以屯田軍為主。士誠舊部多為本地人,兵敗後,四散歸鄉。招攬不易。全憑了續繼祖的名號,至今也不過才勉強召回了兩千來人。而海東軍卒,萊州之敗,屯田軍差不多盡數覆沒。僥倖有逃出的,雖然一聽說郭從龍到了,都奔湧來歸。但是他們人數更少,還不到千人。

因此,續繼祖、郭從龍目前統帶的軍隊約有五千。騎兵兩千出頭,步卒將近三千。看似不少,奈何步卒戰力不高。步卒或者士誠舊部,或者屯田戍軍,也正如鄧舍所說,他們能起到的作用,無非聊壯聲勢。換而言之,要打通道路,還得依賴出城時所帶的兩千餘騎軍。

他們在東南的這幾天,幾乎每天都換地方,從沒在一個地方待過太長時間。關保也接到察罕的軍令,知道他們來了,派遣有數百的騎兵,日夜追擊。無日不戰。郭從龍朝南邊遠方看了會兒,對續繼祖道:「平章大人。忽然下雪,也不知益都城中情形怎樣了?」

「既有落雪,料來察罕的攻勢會為之稍停。我益都城中,或便可因此稍得休憩。」

續繼祖仰起臉,雪花落在他的面頰上,涼涼的。他停了片刻,又道:「我軍自至東南,無日不戰。有了這場雪,不但主公,咱們也總算能稍微得到些許休整的時間了。」朝身後綿延的軍隊瞧了眼,他接著說道,「主公命你我先招攏敗卒,然後再戰。咱們目前招來的三千步卒,雖不多,然而怕也是短日內可以招來的極限了。

「郭將軍,以吾之見,不如等雪停,養足了軍卒的體力,咱們便與劉將軍合力,召開攻勢罷!」

風緊雪密。

五千人的隊伍拉成如一條長蛇。士卒畏寒,騎兵還好,雖冷,不用走路,不致濕了鞋襪,並且武器也可以放在馬上。步卒就不行了,鞋襪盡濕,槍戈冰寒。很多人都把長槍之類的兵器斜倚肩膀,手縮入袖中,勾頭縮腦,儘管如此,卻還是難擋冷意,一個勁兒地打寒顫。凍得哆哆嗦嗦。好在有軍官兩邊催促,行軍的速度倒還不慢。

郭從龍與續繼祖停在路邊,看著士卒從他們的面前走過。

不知誰人,在隊伍的前端吹起了橫笛。吹的是時下流行的一支小令,許多人都會唱。隨聲應和。郭從龍側耳細聽,卻是首思鄉之曲。他皺了眉頭,問道:「誰人前軍吹笛?」續繼祖笑道:「此必柳三郎。」

柳三,是海東騎兵中的一個軍官。他的出身即便在包羅萬象的海東軍中也是較為少見的,本為勾欄樂工。擅長吹笛,而且吹的很好。名揚全軍。連才降海東不久的續繼祖也是有所耳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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