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乾坤殺氣正沉沉 第二十三章 山崩

傅友德首先看到的,不是戰士,而是屍體。

地道最高的地方也不過才有一人高,寬度只容兩人並行,四五具屍體堆在一處,便把道路堵塞的嚴嚴實實。傅友德握緊了短槍,走到近處。兩壁插有火把,藉助光芒,看的清楚。那數具屍體,並非全是海東士卒。半數以上,都穿著元軍的鎧甲。料來應是前線廝殺的雙方,嫌陣亡的礙事。因此,不管是自己人,抑或敵人,一概拉到後邊了事。

雖然經由剛才出洞求援那人的路過,這幾具屍體被擠撞的有些鬆散。但是卻依舊不利大隊通行。必須得經過整理,才可繼續前進。

先前入洞的三十人,除了支援前方,還有個任務,便是整理通道。整理通道有兩個辦法,一個是把屍體拖拉出去,一個是暫且就地安置。地道中每隔一定距離,都有特意早先挖好的壁洞。如果戰況太激烈,屍體來不及拖拉出去的話,也可以先放在其中。壁洞雖不大,把屍體豎起來,放個兩三具卻還是可以做到的。

等先前入洞的三十人把道路清理完畢,傅友德從他們中間擠過去。士卒們都認識他,曉得他為漢王的使者。不過,鄧舍遣他下地道的時候,士卒們都已經入洞。這會兒見他一身短打,擠身而行,不免皆茫然奇怪,猜不出他為什麼也下來地中。

傅友德一邊兒往前擠著走,一邊兒說道:「燕王殿下令,此番地下廝殺,以俺為主將。」拿了鄧舍給的令牌,出示眾人觀看。眾人看了,都道:「唯將軍馬首前瞻。」話是如此說,純粹因鄧舍的軍令使然。傅友德一個外人,卻怎麼就忽然成為了地下的主將?憑什麼?這些士卒無不驕兵悍將,不服氣肯定還是有的。

傅友德只作未見。亂世中,主擇臣,臣亦則主。他向來自負才幹,卻連換了三個主公,都不得重用。最早在李喜喜麾下時還算尚好。破關隴、入蜀中,常為軍鋒冠。奈何李喜喜敗,從歸明玉珍。明玉珍疑不能用。聞聽陳友諒英雄,他於是便再轉投江都。誰知道,陳友諒雖有英雄稱號,卻一樣因他的出身而常有懷疑。並且,陳友諒帳中得寵諸將,三王、五王,皆其親兄弟;張定邊、張必先等,也是結義兄弟。投奔西漢多時,現今傅友德仍然只是個小小的守城將校,眼看沒有出頭之日。

空負信、布之勇,蹉跎居人之下。所謂的「懷才不遇」,便是如此。況且,時當天下大亂,正豪傑奮武之際,看著不如他的人,一個個搖身一變,儼然朱紫衣貴。種種般般,又怎能不叫他牢騷滿腹!

更有一條,與他同守小孤山的丁普郎,卻是趙普勝的舊部。自年前陳友諒殺了趙普勝後,丁普郎也是常有怨言,對此非常的心懷不滿。兩個人都有勇力,彼此意氣相投,私下裡,也沒少互相交流。都早有念頭,另投明主。與陳友諒接壤的有朱元璋。只可惜他們鎮戍的小孤山,不在兩國的邊境處。因此,儘管屢有相投之心,無奈不得方便。

本就已生有異心,此番更陰差陽錯。陳友諒忽然派了他與孟友德一起出使益都。開始的時候,傅友德倒是還沒想太多。他對鄧舍不了解。鄧舍一直遠在海東,名聲雖也顯於江南,但到底隔了大海,熟悉他的人卻幾乎沒有。都不知道這個人是什麼樣子的,誰又會貿然就起投奔之意呢?傅友德也不例外。

然而,察罕突然圍城。隨著戰事的進展,鄧舍以弱敵眾,指揮若定的英雄氣概因此得已顯露出來。城頭擊鼓,郭從龍出城沖陣的一幕,更是把觀者諸人,無不刺激的熱血沸騰。於是乎,自然而然地,便引起了傅友德的興趣。

藉助他使團副使的身份,傅友德一再地與城中官員、士紳接觸。對鄧舍的了解漸漸深入。他發現,不論賢愚,也不管是否海東嫡系,每個人對鄧舍的看法,細節上或有不同,但是卻有一個共同點,極其鮮明,那便是,誇讚鄧舍「愛賢樂士,視人如己,推赤心入腹中」。

隨後不久,他又發現,守衛泰安的陳猱頭、屯軍泰山的高延世、鎮守濟南的劉珪,以及前數日出城往去東南的續繼祖,甚至包括此時城中的李和尚,居然都不是鄧舍的嫡系出身!傅友德大為驚訝。不是嫡系也就罷了,更叫他驚訝的,這些非嫡系出身的將校,卻竟然也就肯服從鄧舍的調配命令。泰安到現在沒丟,濟南也沒丟,泰山也沒丟。這就不能只以「驚訝」來形容了,簡直「震驚」。燕王得人,竟至如此!

「愛賢樂士,視人如己,推赤心入腹中」,誠然不欺。

因此,傅友德就有了個想法。不過現在提出來還早。他暗下決定,且等益都之戰分出勝負,然後再說。如果海東敗了,一切只當沒說,突出重圍就是。可如果海東勝了,那麼擊敗察罕,便足以證明鄧舍的實力。也許就可以考慮些別的?

其實,他之所以肯自告奮勇、進入地道,也正是出於這個考慮。「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只有先表現了自己的武勇,然後才能到時候臨機決定。

狹窄的地道,使得人呼吸困難。潮濕的土氣,混合了鮮血的腥味,透過面罩,撲鼻而入。傅友德這還是頭一回下入地道作戰,朝向前邊喊殺聲傳來的方向,他深一腳、淺一腳,飛快奔跑。不小心碰著地壁,簌簌地掉下許多泥土。

洞上的火把,光芒黯淡。數十人呼吸沉悶,腳步的迴音,回蕩遠近。走過的窄路,很快歸入昏暗,沒到的前方,甬道蜿蜒。為避開地下水積聚較多的地方,地道稍有曲折。轉了個彎兒,廝殺出現眼前。

頭批下來的士卒,已經陣亡多半,只剩下十來人。分作兩撥。前邊的抬舉木板,用來阻擋元軍的突入。後頭的把槍戈放入木板上的小洞中,向前刺殺。順著小洞,也有排風管道散出的煙霧瀰漫進來。雖然煙霧不多,而且有面罩遮掩,但是傅友德一下子也感覺到呼吸困難。

十來個士卒悶頭廝殺,精神高度集中,渾不知援軍已到。時不時有人暴喝叫罵,聲音回蕩在地道里,震耳欲聾。泥土、塵沙,一個勁兒地往下落。

對面元卒也不知有多少人,他們好像還帶來了木槌之類的物事,一下接著一下,猛烈地撞擊木板。還有人使用大概的是斧頭、闊刀等兵器,接連不斷,也往木板上劈砍。每一下地撞擊、每一下地劈砍,都用出了全身的力氣,撞得海東士卒直往後退。

又有極其驍悍的,抓住從板上小洞中刺出的槍戈,往後爭拽。其目的不在搶兵器,而在爭奪小洞。只要把小洞搶奪過來,他們就不會處在被動挨打的地位,也可以刺殺海東士卒。偶爾,木板會被撞歪。便又有元卒抓住機會,用長槍狠狠下刺海東士卒因而露出外邊的腳面。伴隨而起的,通常一聲痛呼。

經過長時間的撞擊、劈砍,厚有近尺的包鐵木板已經出現了裂縫。虧得地下不能縱火,要不然,只憑這木板,怕也是難以堅持到現在。

有個九夫長模樣的海東軍官高叫道:「韃子又把排風管堵住了!快再截開一段管子!木板往後撤。」自有人重新打開一段木板後的排煙管,不等濃煙冒出,舉著擋板的士卒隨之後撤。傅友德在邊兒上觀看多時,指揮吩咐援軍,接住木板,替換那些已快筋疲力盡的軍卒。他把短槍也插入腰間,湊到板前,半蹲下身子,猛地喝道:「往前推!」

鄧舍軍中的軍紀很嚴,尤其這些老卒們,服從命令差不多已成本能。絲毫沒有多想,倉促間,甚至連傅友德實際並非自己人的念頭都沒反應過來,舉板的士卒便應聲接令,連聲大喝,拼力往前。

他們撐住板子的著力點,在中間偏下位置,一用力,板子不免往前翹。傅友德眼疾手快,板子的底部才剛離開地面,他就伸手向外,拽住了一個元卒的腳脖。奮力後拉。那元卒站立不穩,跌倒在地。

他高聲叫道:「板子再往上!」士卒頂住元卒的撞擊,咬牙切齒,手臂、脖頸上青筋迸起,勉強把板子又撐高了一點。傅友德不給那元卒掙扎的機會,順勢拉入板內。隨手往後一丟,輕描淡寫,道:「砍了!」

「噗噗噗」,幾聲悶響。那元卒慘死當場。這回下地道來的援軍較多,尚有空出的人手,不慌不亂,接著將之拖走一邊,免得阻礙道路。

如此這般,且戰且退。元卒每堵住一截排風管,他們就往後退一點。差不多又退後有二三十步,「嘩啦」一聲響,木板終於破碎。撐木板的措手不及,撞木板的也出乎意料。兩邊士卒悶戰了半晌,總算得以目睹對方的真面容。木板後,煙霧瀰漫。很快將他們悉數包圍中間。短暫的停頓過後,只聽得煙霧裡,碰撞、刺擊、叫嚷,殺聲驟然再起。

傅友德一馬當先。取出兩支短槍,揉身撲入敵陣。煙霧越來越濃,火把的光湮滅不見。刺激的他雙眼淚水橫流。乾脆閉上眼。反正前邊的都是敵人。槍槍入肉。

他所穿戴的鎧甲遠比軍卒的要好。兼且聞風辨音,他身手又靈活。技高人膽大,不怕元卒砍殺。接連側身,避開三四支元卒的短矛,右邊短槍上撩,架住砍來的一柄長斧,左手朝前疾刺,中了敵人的小腹。

先不拔出,在裡邊攪了一攪。

溫熱的血液順著他的手往下淌,一截黏糊滑溜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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