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乾坤殺氣正沉沉 第二十一章 堙穴

月黑風高,敗卒入城。

弔橋才剛放下,數十敗卒即擁抬起郭從龍,前追後趕,一窩蜂地朝城門奔去。短短的距離,轉瞬即至。城門緩緩打開。城頭上,火把隨風搖曳,時明時暗,映照在諸敗卒的面容上,顯露出驚喜、緊張、懷疑等等多種的神色。這一切,全叫居高俯視的李和尚看在眼裡。

多日未雨,城門外的地面很乾燥,又被寒風吹了一夜,被凍的硬邦邦的。踩在上邊,「砰砰」直響。

最前邊的敗卒高抬郭從龍,等不及城門全部打開,側著身子便朝裡邊擠。後邊的敗卒,自發地放寬了彼此之間的距離,排成一個扇形的陣勢,百十隻手不約而同握緊了兵器。有的槍戈丟在了路上,不要緊,腰邊還有短刀與長劍。

他們微微向前躬住身子,力氣同時往臂膀上聚集。更有好多人因精神過分集中,而不由自主地張開了嘴,似乎隨時會爆發出震天的吶喊。

百十步外,本有負責掩護的敗卒正與元軍的騎兵激烈交戰,他們似乎也感受到了氣氛的壓抑,雙方軍卒的喊殺聲都忽然減小。再往東邊,不遠的地方,元軍大隊已然馳奔趕至,高挑的軍旗躍入了城頭諸人視線之中。

李和尚輕聲道:「再把城門開的大些。」

機關轉動,摩擦出刺耳的聲響。在這冰涼的空氣中,傳出老遠。戰場上變低的喊殺聲突然間重又高漲,城門前的敗卒有少半都擠入城中。郭從龍被他們拋在了地上,數十人同聲發力,變局陡生,槍戈刺入城門內海東士卒的體內,刀劍劈砍在阻擋在前紅巾的身上。

鮮血迸濺,斷臂殘飛。

人群中,敗卒里先前答話的那小校,奮不顧身,拼力往前擠殺。張開半天的嘴終於發出一聲怒吼,他嗔目奮色,高聲叫道:「吾皆元卒!大帥令下,降者不殺。」數十人一起鼓噪:「益都城門破了!」

弔橋邊,廝殺的戰團應聲而止,不管是元軍,抑或海東裝扮的人馬,都立刻停下了激戰。數百人匯做一股鐵流,有的撥馬回身,有的挺槍直行,擦肩碰臂,馬蹄驟急,風捲殘雲似的,須臾片刻,前後躍過了弔橋,沖至城下。數百人齊聲高叫:「大帥令下!降者不殺。」

再遠處,元軍大隊上千人,催馬爭先,潑剌剌徑亦往此處殺來。也都不住口地高叫大嚷。一時間,城門外,盡皆元軍的吶喊,驚天動地。城頭上的守卒紛紛相顧,響震駭然。李和尚道:「再把城門開的大些。」

城門乃生鐵鑄成,開啟很不容易。並且,這是一道外城門,進去後,不是主城,是為瓮城。過了瓮城,再過內城門,這才算進入城中了。

瓮城中沒有點火,半點亮光也無。起先城門外雖然光芒也弱,畢竟也是有些光亮。忽然換個眼前一抹黑,先突入門內的敗卒,一下子便不能適應。但是,現下卻沒有時間給他們,倉急下,顧不了許多,索性憑靠直覺,倚仗勇力,刀槍並舉,一邊亂砍亂喊,一邊腳不停步,朝裡邊奔走。

就像是勢如破竹。他們幾乎沒遇到甚麼抵抗。帶頭小校欣喜若狂。聽見震耳的馬蹄聲響,卻是弔橋邊那數百人也沖了進來。益都是個大城,瓮城也很大,足能容下數千人。幾百人在裡邊,空蕩蕩的,根本就顯不出什麼。他們一鼓作氣,并力又往內城門奔殺。

這後來殺到的數百人,帶的有火把。主將在百忙中,往四處觀察。

他看到地上橫七豎八躺了很多穿著海東鎧甲的士卒,料是先前那數十敗卒的戰績,不過卻也古怪,這些陣亡士卒的臉上都帶著面具。而且,縱馬踩踏上去,也是軟綿綿的,不著力。渾然不似人體。他心中納悶,用長槍挑起了一個,面具脫落,他定睛一看,哎呀一聲大叫,道:「不好!」

這哪裡是士卒?明明是假人!

他勒住馬頭,便待欲喊叫部屬退走。後邊元軍的大隊已經來到。千餘人,也全是騎兵,提轡控韁,大呼小叫地,爭先恐後往瓮城內奔走。前後擁擠簇擁。別說即刻退走,元卒有稍微靠後的,受了擁擠,如此的形勢下,怕連轉個身都不能。前邊元卒也有發現異常的,往後跑;後邊的元卒不知底細,往前攆。互相撞在一處,亂成一團。上空幾個孔明燈悠悠飛過。

瓮城兩側城牆,火光大作。

千餘元軍聞聽得有人放聲長笑。先是將校、繼而士卒,一波波地安靜下來。他們抬頭觀看。只見瓮城牆頭,兩三人迎風而立。正中間那位,白衣寬袖,手搖摺扇,方巾掩頭,朗目疏眉。元軍將校里認識他的不少,接連叫道:「洪繼勛!」

「察罕老賊,先決河水,以亂我軍。後用詐敗,以騙我城。指望以此三歲孩童也會的雕蟲小技,便想賺開我益都城門么?卻也太小覷我城中無人!」洪繼勛合攏摺扇,往瓮城內一指,喝問左右,道,「我海東虎賁何在?」

分別從城牆的南、北兩頭,兩隊士卒持弓負矢,魚貫相對而出。瓮城牆上亦有垛口。每一個垛口,站定一人。不多時,繞著元軍,站滿了上千弓箭手。隨著洪繼勛的口令,弓手開弓搭箭,牢牢瞄準了城內。

元軍轉頭就朝城門跑。晚了。城門關閉。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千餘元卒,多是騎兵,策馬奔竄。或仰頭失色,或低頭尋找遮蔽。有勇敢的揮舞槍戈,高叫詈罵,有膽怯的,雙股顫慄,竟至栽倒馬下。其帶軍的主將及那首入瓮城的小校,都是雙目一閉,神色慘然,想道:「我命休矣。」等了半晌,只聞城內亂馬交槍,卻不見洪繼勛放箭。

洪繼勛嘆了口氣,道:「爾等入我彀中,生死在我一念間。以我視爾等,皆胡虜輩,殺之如屠豬狗罷了。沒甚麼值得憐憫。只是我家主公寬仁,特意交代:上天有好生之德。有願降者,可下馬、解甲。」

能被察罕選入詐城的,無一不是輕死之徒。儘管死在臨頭,難免會有膽怯,但要讓他們在袍澤、主將的監督下投降,卻是基本沒甚可能。洪繼勛連問三遍,沒人理會。不少帶有弓矢的元卒,反而張弓搭箭,逆往城頭上射去。著實悍不畏死。

洪繼勛冷笑聲:「冥頑不靈。」揮了揮手,說道:「放火。」

元軍這才發現,城牆角落,堆積了很多的柴草、油脂。牆頭上海東弓手的任務,卻不是射敵人,而是射柴草、油脂。用的都是火箭,繼而連三地施放。轉眼功夫,柴草諸物皆被悉數點燃。煙炎彌天。

引燃了火,城牆上又出來數百步卒,都捧著柴、油,往下傾倒。更助長火勢。瓮城內,頓時火勢熊熊。人叫馬驚。有被燒死的,有被踩死的。

他們中間有許多人皆穿著兩層重鎧,被火燒的滾燙,脫也不脫下來,痛極慘呼。往往呼叫不了幾聲,便即湮滅不聞,多半竟然被活生生燙死了。死狀皆令人慘不忍睹。黑煙滾滾,直衝雲霄。而便在這一幕人間慘景的上頭,三兩潔白細紙紮成的孔明燈,輕飄飄,悠閑閑,搖蕩夜空。

李和尚關了城門,拉起吊起,吩咐士卒們提醒精神,加意防備,以防察罕趁機更起主力,突然攻城。安排好這一切,他也來到瓮城牆上。

人才剛剛來到,他就聞見了一股濃郁的烤肉香味,抽了抽鼻子,往城內瞧了眼。饒是他久經沙場,也不覺面現不忍。多年未曾念過的佛號,不由自主溜了出來,他道:「南無阿彌陀佛。」他一個帶軍的悍將,殺人無算,戰場上也坑過降軍,此時卻居然冒出這麼一句,乍聽下,似令人發笑。細想處,可見瓮城內火燒元軍景象的慘烈。洪繼勛面若無事。

「洪大人。主公呢?」

「區區小事,何勞主公親至?」

李和尚有個疑惑,問道:「倒也奇怪,韃子擁來的那人,俺也曾有細細看過,分明便是郭從龍。只不知,主公人不在城頭,卻如何就能肯定此必為韃子用計?」

「元軍數萬人眾,尋出個與郭將軍面貌相似的有何難處?且又黑燈瞎火,不須七八成相像,有個三四成,稍作偽裝,便足以騙過咱們。可惜他找到的那人,只得郭將軍外貌,不得郭將軍其神。

「郭將軍何許人也?賈勇將也!縱陷入元軍重圍,突圍不成,返回城下。又豈會如婦人狀,三番四次求你打開城門?又且,你問續平章何在。彼等只說陣亡,卻死不見屍。郭將軍怎不知續平章的地位重要。即便續平章真的死了,他也肯定不會放任不管,絕對會把他的屍體搶回。就算搶不回來,在與你的回話中,也不會對此隻字片言也無。故此,這個郭從龍,定然是為元軍偽裝。」

李和尚贊服,道:「主公知人,料事如神。末將佩服。」又問道,「我軍遣派郭將軍出城,是昨日才定下的。察罕卻又怎能先知?預先就安排下了這個假的郭從龍呢?」

「李將軍你有守城責,斷不可輕出。而往去東南,又非勇將不可為之。主公可用之將,寥寥數人罷了。察罕能夠做到預先料知,並不足為奇。」

「原來如此。」李和尚抬頭望了望天空,又問道,「火燒便火燒。緣何施放孔明燈?」

洪繼勛打開摺扇,意態閑然,笑道:「無它。唯向察罕問好。」說是問好,不如說是示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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