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乾坤殺氣正沉沉 第二十章 水淹

夜深寒重。城外元軍帥帳。察罕正挑燈讀書。帳幕掀開,答忽進來稟告:「稟大帥。果如大帥所料,紅賊走東邊渡口,殺去北邊了。」

察罕緩緩放下書本,卻先不說此事,問道:「適才老夫聽見城東隱有殺聲,卻是為何?」答忽道:「是紅賊撞上了我軍的巡營衛隊。」察罕點了點頭,一副不出意料的神態,安閑自如,說道:「料來如此。」

他又問道,「那一聲巨響又為何物?」

剛才答忽就在城東。他心有餘悸,答道:「紅賊似乎把火藥堆積在了一起,不知用的什麼辦法,作成了個大鐵瓮。炸開來,聲音極大,恍如霹靂也似。威力也不小。他們在鐵瓮中裝放了許多的鐵碎片,隨著火藥炸開,四散彈射,不少軍卒因此傷亡。」

察罕饒有興趣,細細問了過程,下達命令,道:「把那鐵瓮殘渣收拾下,交給匠營,看看到底是什麼東西。怎麼做成的。」

答忽恭謹接令,等了片刻,沒聽見察罕更有別的話說。他悄悄抬頭,看了眼,不禁愕然。只見察罕不知何時,卻又拿起書本,竟然重新閱讀了起來。答忽來見察罕,可為的不是向他稟告那一聲巨響是怎麼回事。

他悶在帳中,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好一會兒,方才壯起膽子,舊話重提,問道:「大帥,紅賊向北去。我軍?」

「這還用問?按計行事。」察罕頭也不抬,微微擺手。真不知他在看的甚麼書,如此入迷!答忽倒是識得兩個字的,藉助燭光,瞧見是本史書。十幾年前,由脫脫、太平、歐陽玄等人修成的《宋史》。

答忽知道,察罕起兵前,本也算個儒生,還考過進士。投筆從軍來,雖戎馬倥傯,卻是一向手不釋卷。最喜歡讀的書,便是這一本《宋史》。常常對親近人讚歎:「有宋一代,風流冠絕。」對前宋的文雅風流是很嚮往的。當下,他也不敢打擾,屏氣息聲,靜悄悄地退將出去。

察罕帳內夜讀,鄧舍城頭巡視。

這幾天,洪繼勛睡的少,他也睡的少。天氣轉寒,還有些感染了風寒。剛才群臣都在,他不動聲色,勉強堅持了住。此時左右都是親信,他捂住嘴,咳嗽了幾聲。隨即被城頭的風聲卷得七零八散。

北風呼嘯,翻卷紅旗。

姬宗周小跑兩步,趕上鄧舍,一邊擔憂地打量鄧舍的氣色,一邊體貼地說道:「主公。城頭風著實不小。寒意催甲冷。要不,您也請先回吧?巡視守卒諸事,交給李將軍與臣下就行了。若元軍有變,您再來臨陣指揮不遲。」

鄧舍微微一笑,道:「我自幼從軍,這點風寒算的甚麼?當年在遼東,轉戰塞外。那天氣才叫寒冷。大半夜地伸出手去在帳外,能把指頭凍掉!」又捂住嘴,咳嗽幾聲。

李和尚也勸,說道:「主公,您請先回吧。這裡有末將就足夠了。就算韃子有千軍萬馬,飛將軍從天上來,俺也敢向您保證,絕不會叫他進的咱城池半步!」指著城上防戍的軍卒,「都是百戰老卒,主公大可放心!」

鄧舍道:「我並非不放心。如此寒夜,我知冷,士卒們一樣知冷。看一看,也好提升士氣。」

話音未落,城池北邊,驀然間,又是一聲巨響傳來。夜色很靜,這一聲的巨響來的又毫無徵兆。如果說,上一次的巨響,是城池好像震動,這一次的巨響,城牆是真的震動。一聲巨響過後,又是一聲,連綿不絕,彷彿堤岸決口,又似乎怒潮拍岸。竟恍如山崩地裂,恰好像銀河倒灌。

城頭諸人,相顧失色。

本來坐在垛口邊兒上的士卒,紛紛站起。有的拄著槍戈,有的按住牆頭,上千人,目光同時轉向了城北。雖然夜色深沉,也看見有滔天的巨浪此起彼伏。那浪潮的水意,混在風中,遠遠地吹卷過來,很多人都是覺得臉上一涼。姬宗周駭然,道:「不好!是元軍決了堤岸!」

李和尚道:「決了堤岸?南陽水?」

「不,必為北陽水無疑。」

「為何?」

「北陽水,即古之澠水。古諺有云:澠水不冰,瘦馬不渡。如今雖入冬季,南陽水尚且還有河段結冰,而北陽水卻是絲毫不見有冰。淺窄的地方,縱不寬,瘦馬也不能渡過。可見其水之暖與深。

「又且,南陽水離我城較近,我軍在城上便可看的到。然而北陽水卻離得較遠,白天姑且尚可遙見,入夜則難以看到。即便咱布置在北邊城外的軍隊,也是無法看到的。若元軍在此河上做些甚麼手腳,咱們卻是萬難知曉。若臣料的不差,這聲巨響,定為元軍掘堤放水的聲音。」

李和尚去看鄧舍,問道:「主公,該怎麼辦?」

鄧舍心念急轉。對元軍有可能掘河灌城,他倒是早有防備。布置在城北的軍隊便是為此,時刻提防。而且他也曾在察罕未到前,在南陽水、北陽水的兩側新挖掘了許多的分水疏道。既然他這般的謹慎,對軍隊出城後,也甚有可能會遇到的水淹七軍,當然也不會沒有防範。給續繼祖、郭從龍選擇的行軍路線,全都遠遠避開了河流湍急的地方。

他笑道:「關雲長水淹七軍。察罕老匹夫,也想學學么?他這一招,早在我預料之中。諸位,無需擔憂。所謂『有的放矢』。有了『的』,才能『放矢』。續平章與從龍兩人,走的路線就沒近水邊。他就有滔天洪水,關咱何事?」

他斬釘截鐵,下了結論,說道:「我料老匹夫此舉,無非打擊我軍士氣罷了。實際的作用卻半點也不會起到。多想無用。且待明日,遣派城北駐軍,往去北陽水邊打探,底細自然便會全明。」

鄧舍充滿自信的態度,感染了城頭眾軍。而事實上,他是否真的像外在表現出來的這樣信心百倍呢?沒人知道。諸人所能看到的,只有他接著繼續不疾不徐地巡視城頭。足有一個多時辰,方才緩步下城回府。

入府還沒坐穩,即急令召洪繼勛前來。

星轉斗移,王府中燈火通明。洪繼勛匆匆趕到,鄧舍與他並肩站在地圖前,指點分析。府外的街道上,巡更人打響了四更的鼓聲。北風肆虐城中,打著旋兒,拋灑起落葉與塵土。雲層逐漸深重,遮掩殘月。深夜寂靜。時間在一點一點地流逝,黎明即將到來。

城樓上。

李和尚登高遠眺。雖然一夜未眠,他精神很好,一手按刀,一手捧著兜鍪,身後跟了七八個親兵,都是光著腦袋,遠遠地看去,別是一道風景。冷風吹卷他們的披風,颯颯作響。他們已經站了很久,有幾個親兵覺得腿腳都發麻,臉頰凍得通紅,鼻涕長流。但是李和尚卻好似釘子似的,一動也不動。有夜鳥掠過城樓飛去,李和尚揉了揉眼,問道:「你們看,那是甚麼?」

親兵們順著他視線,望向城東。

早先的巨浪滔天已經平息,而且那巨浪本在城北,元軍東邊的大營本來很靜。但是此刻,卻像忽然有顆小石子投了進去,激起了層層的漣漪。漣漪隨即擴大,如同又一股的浪潮,片刻功夫,攪動得整個東方火光衝天,人喊馬嘶,亂成一團。

「怎麼回事?」親兵們面面相覷。有人想到了一個不好的念頭,叫道:「哎呀,難道?」李和尚抓著兜鍪,轉身就走,走沒兩步,又停下來,再扭頭往東邊瞧了下,沉聲道:「速去往王府,報主公知曉!」

「怎麼說?」

「城東元軍營亂,似我軍突圍不成,又重殺回城內。」

城東元軍的騷亂,沒多久,擴大成了動亂。藉助他們營壘中衝天的火光,遙遙隱見一彪軍馬,打著大旗,如猛虎下山,又似惡龍出海,在一員將校的帶領下,東奔西馳,徑穿過重重的圍困,直往城下殺來。經過短暫的慌亂,元軍組織起了三二百人的騎兵,尾隨追趕。

夜色漆黑,城頭上儘管有火把映照,照不出城外三丈。護城河水悄然流淌。那彪軍馬且戰且走,奔至河邊。亂糟糟的聲音傳入城中,是他們在高叫:「快放下弔橋!開了城門。」

軍中守城法有嚴格規定,沒有主將的命令,不管遇到何等情況,城門絕對禁止開啟。守城的士卒彷徨無策。有聰明的,也都與李和尚以及他的親兵們一樣,已經猜到這支軍馬沒準兒便是續繼祖、郭從龍所帶突圍的騎兵。並且,豎在這彪軍馬最前頭的大旗,似也證明了這個推斷是正確的,上寫著:海東郭從龍。血跡斑斑,破爛不堪。也不知便在這短短的半夜間,他們經過了多少的殘酷廝殺。

護城橋與城門,都是有機關,可在城頭開放。看守機關的兩個百戶,不知該如何是好。聽見腳步聲響,李和尚大踏步地走了過來。

「將軍?」

李和尚按住城牆垛口,吩咐左右打亮火把。影影綽綽看到,來的這彪軍馬約有三四百人,就視線可見的部分,穿的全是海東鎧甲。鎧甲上邊儘是血污,有好幾個連馬都沒了,兩兩湊坐一匹。再往他們的臉上看,也一樣的沾滿血污,瞧不清楚模樣,只見到一雙雙的眼睛,充滿疲憊與見到希望時的期冀。他們高聲叫嚷:「俺們乃為郭將軍部,還不快快開了城門!」

追趕他們的那三二百元軍騎兵,咬得很緊。前頭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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