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乾坤殺氣正沉沉 第十七章 相持

在城樓上看了察罕安營紮寨多時,鄧舍大致做到了心中有數,知道了何處元軍多,何處元軍少。

果如他之前的判斷,察罕主力攻擊的方向正是南城牆。北邊有河,河的內側駐有海東軍隊。察罕沒有去搶奪陣地,只是調了一支人馬駐紮在對岸,隔河相望。顯然擺開的架勢,看住就行了。至於東、西城牆,分去的軍馬也並不多。又一如王保保圍濟南的例子,也是掘重塹、築長圍。總計加在一處,環城列營數十。遠處地放眼看去,旗如林木,遮天蔽日;人如螞蟻,滿山遍野。天色將暮,鼓角聲起,數十里外,猶如聞沉雷。

元軍開飯,城頭上的海東軍卒也開飯。

飯食還不錯,大鍋菜,饅頭管飽。鄧舍親自檢查一番,滿意地點點頭。有府中的侍衛騎馬過來,說娘子已然備好飯菜,請他回去用膳。軍卒們已經開飯,鄧舍又怎能回去?他對洪繼勛、郭從龍諸人笑道:「諸位,同甘共苦,是治軍的根本。咱們便與軍卒同食,如何?」

他本來就常與士卒們一起吃飯的。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李和尚、郭從龍等武將也是經常如此。只不過因有了洪繼勛、姬宗周、汪河等人在場,所以他才用了商量的語氣。洪繼勛諸人自然沒有異議。

察罕解衣推食,鄧舍與士卒同甘共苦。

從登上城樓開始,鄧舍就一直表現的意氣風發、談笑自若,看似信心百倍。但是面對察罕這樣的勁敵,誰敢掉以輕心?他難免憂慮。所以,胃口並不好。可作為一軍之主,此時此刻他卻又不能表現出來。不僅不能表現出來,還得故作飢餓,一連香噴噴地吃了三大碗,直撐得肚子滿滿堂堂,往上翻湧,這才作罷。

他放下碗筷,撫腹愜意,道:「飽乎哉?飽矣!」打了幾個飽嗝。轉眼看見郭從龍面前,好傢夥,堆的小山似的,疊放了足有五六個空海碗。鄧舍驚笑道:「阿龍,你真宰相也!」宰相肚裡可撐船。形容郭從龍的飯量大。問他:「可飽了么?」

郭從龍是真餓了,他激戰半晌,體力消耗的非常大,手裡捧著碗,一邊兒往嘴裡扒飯,一邊兒囔囔不清的嘟噥道:「飽有六成,還差三碗。」

難怪他做了流民,又難怪他投了軍。就他這飯量,即使太平盛世,放在尋常人家裡,怕也是難以養活。鄧舍哈哈大笑,親手又給他盛了兩碗過來,關心地道:「你才經苦戰,不可多食。三碗太多了,兩碗罷!」

治軍不可只有威猛,也要有適當的柔情手段。鄧舍說話的神氣,便彷彿家中長輩也似。郭從龍很感動,捧著碗把飯吃完。

鄧舍待他吃畢,這才先請了汪河等回去,然後巡視一周城牆,對士卒們噓寒問暖,沒一點架子,碰見熟悉的,還笑罵幾句。本該郭從龍值夜,鄧舍看他太累,換了李和尚頂班,又細細安排、叮囑了諸項防守事宜。直到夜幕深沉,方才轉回府內。

才入府中,就嗅見香氣襲人,他看到門牆後邊,俏生生立了一人。侍衛提了燈籠高照,但見那人眉清目秀、弱不勝風,立在風中,穿了條厚厚冬裙,不時跳起腳來,跺上兩跺,又或者縮起縴手,湊到嘴前呵氣。

正是王夫人。

眼前一幕,鄧舍依稀相識。恍然想起,似乎很久前,又好像便在昨天,是在雙城。卻記不清楚,是否也適逢敵人圍城。只記得他彷彿每天早出晚歸,而幾乎每一次的晚歸,總有王夫人等候門前,翹足企望。

他在坐騎上待了片刻,就停在門洞的下邊。穿掠而過的冷風拂面,高高的燈籠映照通紅的光芒。看著王夫人的面容,莫名忽然思及往事,鄧舍忽然有了點異樣的感覺。甚至有那麼一忽兒,好像就連下午時分城下的激戰、以及對以後戰況的憂慮,也居然被風漸漸吹遠了似的。不過很快,他就回過了神。冬夜寒意上來,鎧甲有點冷。

王夫人看到了他,綻開笑顏,提著裙子,小跑迎上:「殿下,你回來了。」鄧舍笑了笑,欲待下馬。王夫人扯住了他的韁繩,接過侍衛的燈籠,巧笑倩兮,說道:「先別下馬。殿下,你累了半天,該好好休息一下。教奴為你牽馬,好么?」

左近侍衛識趣,放慢了腳步,落在後邊,不去打擾他兩人。

月明星稀。馬蹄輕輕,敲打在青石板的地面上,夜色幽靜,傳出甚遠。院子中空氣清冷,地面的石板結了露水,燈籠映照處,蕭瑟的樹木上儘是霜花。遠處假山流水,只聞其音,不見其形,更增幽冷。

「殿下,城外情形怎樣?」

察罕來襲,鄧舍不能回走海東,本要把王夫人送去的。誰知道,她卻怎麼都不肯答應。聯繫她之前貪生怕死的表現,這回的一反常態,實話說,真叫鄧舍大吃了一驚。王夫人不是傻子,她不肯去海東是有原因的。

她在海東根基全無,連個熟人都沒有,即便去了,又有何用?更且聽說,鄧舍的後院妾侍不少,得寵的也有好幾個。她續水奴是什麼人?何時做過人下人了?既然跟了鄧舍,她便要做人上人。此番察罕圍城,別人看是危險,就她看來,卻是個難逢之良機。剛好與鄧舍共患難。

她自認為對男人的心態還是很了解的。王士誠為甚麼後宮佳麗三千,卻對她依然保持敬、寵不改?還不就因為王士誠才起事的時候,她跟隨左右,不管遇到何等的危險,從未曾有過稍離么?對鄧舍,她也打算故技重施。

那話說回來,她就不怕萬一城池不保么?益都如果不保,鄧舍只要能突圍成功,那她也會無恙。那如果鄧舍不能突圍成功呢?鄧舍若不能突圍成功,則她去海東更無用處。故此,她打定了主意,絕不離開鄧舍。

自然,話不能直說,不可說實話。她的借口是:「奴既已身屬殿下,自當生為殿下人,死為殿下鬼。豈有殿下陷險境,而奴卻高走海東的?此非為人妻的道理。願與殿下同生共死,不離不棄。」大義凜然。

鄧舍還真差點被她打動了。雖然只是差點。不過,以往對她的一些討厭與反感,卻也到底因此得到了些許的減輕。他伸出手,感受了會兒冷風,回答王夫人的問題,說道:「察罕初至。下午的時候,我與他交了一次手,略有小勝。」

「可是申時左右?」

「不錯。」

「奴在府中,也聽到了城外的喊殺聲響。城頭鼓角鳴號,聲震屋瓦。奴雖一介弱智女流,亦不由聞聲振奮,恨不能變身男兒,擐甲執兵,與勇士同赴疆場,為殿下作一馬前卒子。恭喜殿下,旗開得勝。」王夫人放開韁繩,提著燈籠,便在馬前,襝衽萬福。喜氣洋洋,面容上一片歡色。

鄧舍一笑,道:「娘子若化身男兒,世間未免少一秀色。我帳下不缺勇士,娘子還是接著做你的女兒身吧。」戰場上你死我火,廟堂里鉤心鬥角。回來府中,總不能還是依舊緊張。偶爾與妾侍調笑,不失舒緩壓力的一個良方。一張一弛,文武之道。

王夫人款款起身,揚起臉,眉目含情,悄聲道:「奴雖為女兒身,卻也一樣想做殿下帳內的勇士。」鄧舍說的「帳下」,指的是帥帳。她說的「帳內」,卻有了「入幕之賓」的意思。

鄧舍食指大動。近日來忙於布防,他幾乎沒去過後院。下午旗開得勝,又與王夫人說了這麼會兒話,此時心情稍微放鬆。其實想開了,反正察罕已到,憂慮也沒用。且等他如何出招,然後見招拆招即可。

王夫人瞧出他有心事,問道:「殿下在想甚麼?」

鄧舍所想,當然守城諸事,同時琢磨察罕下一招會用出何種計策。不過此等事宜,牽涉軍機,不可與女子分說。他微微一笑,道:「我所想之事,與你無關。且待城圍解了,日後再說。」

來入後院,鄧舍且先下馬,兩人攜手入房。免不了:芙蓉帳里春宵暖,玉人何處教吹簫?情濃處,鄧舍自當然奮長槍,再躍馬,征戰沙場。正所謂:二十四橋明月夜,隔江猶唱後庭花。一夜無話。

次日清晨,鄧舍一早起來,神清氣爽。

他還沒下床,便聽見門外腳步倉促,有人奔近,與婢女低聲兩句。房門吱呀一聲輕輕打開,伺候在外的侍女走將進來,瞅見鄧舍已然醒來,慌忙跪倒,伏下頭,道:「殿下,洪老爺及續老爺等來了,正在書房等候。」

洪繼勛很少一大早來找他的。鄧舍知道,必有要事。王夫人也醒了,媚眼如絲,半掩玉體,拉了鄧舍的手,撒嬌不想他就走。鄧舍顧不得溫存,掙開了手,披衣而起,問她:「你昨夜呼痛,可要叫大夫來給你看看么?」

王夫人頓時羞紅了面頰,似怨如嗔,嬌羞可人,說道:「那般地方,怎好叫大夫來看?羞煞人也!」又道:「痛也就算了,卻勞累殿下也沒能進去。好不煩惱!」

鄧舍頷首,道:「大約初次,所以你有些吃不消。下次或許就會好上許多。你且好生將養。我去看洪先生來有何事。」吩咐侍女,「娘子傷了身子,你好好伺候。」穿好衣服,匆匆洗漱,推門而出,徑去往前院書房。

洪繼勛帶來了一個消息。

見鄧舍來入房內,一向瀟洒自如的他,顏色焦急,猛然起身,來不及行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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