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乾坤殺氣正沉沉 第十五章 襲戰

冬空如洗,雲聚雲散。洪繼勛按住樂聲,清聲道:「且換《破陣子》。」

《破陣子》,又名《十拍子》,唐之教坊曲。即《秦王破陣樂》是也。又有雙調小令,乃截取此曲中的一段為之,詞牌名亦叫《破陣子》。

女樂本在奏著的是迎賓之曲,和緩優雅,聞聽洪繼勛一令既下,陡然改弦易張,小鼓敲、銀瓶崩,琵琶催、轉激昂。數百虎賁勇士應聲高唱:「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其聲高揚,裂金石、遏行雲。

這突然的變化,使得城上三軍驚詫。

鄧舍霍然起身,轉顧城內牆下,高呼問道:「我海東賈勇將何在?」城頭上諸軍只聞聽春雷也似的一聲響,城內有人應聲答道:「末將在!」鄧舍嗔目慷慨,拔刀奮然,道:「韃虜既來寇我,並又耀武城下。視我海東三軍勇士如三歲小兒!辱我太甚,欺人太過。是可忍,孰不可忍!為我取韃子人頭來。」那員將毫不猶豫,回聲道:「謹遵王命!」

他兩人對答如流。城頭上的海東軍卒紛紛探頭,想往下去看看這位答話的將軍卻是誰人。沒等著他們看見。城門大開,一桿大旗斜斜打出,黑絲紅底,飛針走線,上邊只簡簡單單寫了五個字:海東郭從龍。

一員將,重鎧挺槍,躍馬當先馳出。五百鐵騎緊隨其後。大呼而進。

鄧舍挺立城頭,回刀入鞘,伸出手,道:「槌!」畢千牛跪在地上,高捧鼓槌,膝行近前奉上。鄧舍又道:「鼓!」李和尚袒胸,背負戰鼓,轉到他的面前,伏下身子。鄧舍放聲長嘯,意氣奮發,與汪河、傅友德諸人道:「諸位尊使,請觀我海東小兒輩,怎生破敵!」

察罕罵他是「小子」。他就讓汪河等人看看,「小子」怎麼收拾老匹夫。

汪河曾經多次為朱元璋出使各地,並且還都能把差事辦的很好,可見其人的口才與膽氣都還是很不錯的。而孟友德與傅友德,本為武將出身,驍勇剽悍,更不必多講。此時他三人眼見城頭劇變,歌舞管弦驟然變作廝殺戰場,一下子難免反應不過來,卻不禁皆為之色變。

孟友德無言。汪河唯唯。傅友德熱血沖頭。

城外元軍震動。

鄧舍舉起鼓槌,重重擊打戰鼓。他這戰鼓一敲響,立刻把管弦樂聲帶動了起來。戰鼓雄渾。鄧舍又久經沙場,敲動起來,自帶有一番激壯與昂然。當之無愧地成為了領聲。城頭下,郭從龍一往無前,直衝敵陣。

西邊土山,元軍群將駭然。

察罕面色稍變,隨即恢複平靜,好似若無其事似的,又像稱讚的語氣,說道:「初生牛犢不怕虎。諸公,後生可畏,後生可畏呀。哈哈。」城頭上,數百軍卒正唱道:「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

察罕的主力多在十幾里外,城門外附近,只有那數千的樣兵,以及左右兩隊的騎軍。說時遲,那時快。也不過就是察罕一句話的空兒,郭從龍連人帶馬,已然撞入了樣兵陣中。

城上城下,兩方先是互相觀望。接著鄧舍調女樂上城,與察罕來往酬答,又與左右談笑風生,本來似乎半點也沒有要出城與元軍交戰的模樣。猛然地驟變來的如此突然。何止汪河等人沒反應過來,察罕的樣兵也是同樣。一下子手忙腳亂。

好在帶軍的將校有經驗,連連打旗,轉動陣型。也是他們兵精將勇,膽氣十足,最初的忙亂過去,觀其陣型變化,竟隱約有了將計就計,要趁機把郭從龍等陷入陣中的打算!兩側的騎軍也隨著號令,緩緩逼近。

郭從龍與五百騎外結銳陣,內連以方。以勇武出眾者居兩側,用弓馬嫻熟者處中間。兩側接敵,紛紛刀槍並舉。中間隨行,箭如連珠。他看也不看包抄過來的那兩隊敵人騎軍,催怒馬,使鐵槍,直往樣兵陣中深處衝殺,叱喝不絕,所向披靡。

身陷險境,絕不能猶豫觀望。狹路相逢勇者勝,把生死置之度外,一條道路殺到底。只有這樣,才能險中求勝。

元軍也有箭矢來。亂如飛蝗。海東騎軍皆用左臂的小盾牌遮擋。有遮擋不及的也不要緊。他們穿的多為重鎧,防禦力很強。但凡不是強弓勁弩射出來的箭矢,很難穿透。即便穿透,多也不過皮外傷。對他們這些百戰老卒來講,算不得甚麼。戰馬坐騎也有皮甲保護。

眾人馳行陣中,大呼酣戰,鼓噪而前。

鄧舍腳踏交椅,用畢千牛奉上的鼓槌,敲打李和尚背負的戰鼓,呼喝續繼祖,命令道:「平章為勇士吹角!」三四個小校取來號角,抬住放在肩上,伴著鼓聲,續繼祖吹響開來。鼓聲震撼,角聲高亢。

數百軍卒唱道:「沙場秋點兵!」

冰冷的北風,襲掠而過,吹動城頭上千百士卒的衣袍。捲動林立的紅旗,帶起鄧捨身後的披風,上下翻卷。他站立在城樓的最高處,彷彿伸手可與天接。鼓聲、角聲不斷,聲聲催促,勇士陷陣。

鄧舍擊鼓用力之大,震顫地下邊的李和尚隨之搖晃。鄧捨出了滿頭的大汗,渾身熱氣騰騰,遠遠觀望著郭從龍出沒敵陣,也是忍耐不住心神激蕩,加快了擊鼓的節奏,與諸軍卒齊聲而歌:「馬作的盧飛快!」

郭從龍胯下駿馬,閃開敵人悍不畏死的地趟滾刀,輕輕躍起,跳過道窄窄溝塹。兩三個元卒阻擋前路,舉起槍戈,槍柄在上,槍頭在下,交叉奮力,往它的腿上刺去。這戰馬也是老軍伍了,靈巧地避開其中兩個,奔跑中,不慌不亂,抬起前腿,踹倒了另一個。郭從龍扭腰回身,暫放長槍,提起長弓,刷刷兩箭,將戰馬避開的那兩元卒分別射死。

「弓如霹靂弦驚!」郭從龍諸人齊進致死,須臾,已深入樣兵陣中腹地。

他有萬夫不當之勇,察罕的樣兵儘管也皆為從各營里揀選出來的壯勇之士,兼且鎧甲精良,但不及防備下,又怎會如何是他的對手?

那元軍帶隊的將校起初還企圖包圍住他,但很快卻便發現,若無勇將阻其鋒銳,單憑普通的士卒,欲完成此項任務,倉促間,委實有些難以做到。

西邊山上,察罕問諸將:「沖吾軍陣中,誰人也?」間距太遠,他只能看見個大概,瞧不清楚仔細。有侍衛答道:「見其軍旗,上寫:郭從龍。」察罕道:「可是生擒高麗王的那個人么?」侍衛道:「料來應是。」

察罕由衷誇道:「名不虛傳!」點評道,「彼以五百人,敢出城敵吾數萬眾,是為有勇。又視吾兩隊騎軍如不見,是為有膽。而竟至亂我數千精卒陣!是為有謀。」做出判斷,「如此驍將,留之必為後患。」當即傳下命令,「不能生擒,務要殺之!」

城頭唱曲,已經漸至尾聲。城下鏖戰,方才剛入酣暢。

鄧舍注意到了元軍的調動,看見一隊隊的強弩手,從後陣出來,慢慢往前邊移動。若叫他們順利布成包圍陣型,射出箭雨,那麼郭從龍等人再勇敢,勢必也難為遮掩。他鼓聲音調一變,敲打出警告提醒之音。

軍旗、鼓角,本即為軍中傳令用的東西。不同的旗幟變化與不同的鼓聲音調,其所表達的意思都是不一樣的。特別當鄧舍正在敲打《破陣子》曲時,這個變化就更加明顯。

從城頭上看去,幾乎與鼓聲變調在同一時間,郭從龍聞聲而動,揮舞旗幟,五百人瞬間分作五隊。百人一隊,分頭別路,如同逆流擊水也似,又恍如鮮花綻放,從元軍陣中的腹地,筆直地插向了外圍。沒多長時間,他們就與元軍大面積地混合在了一起。換而言之,就把這幾千人給拖住了。弓弩手要放箭,總得等自己人先撤下才行。自己人撤不走,怎麼放箭?只好眼睜睜看著郭從龍在陣中衝殺,無計可施。

鄧舍變調的鼓聲重又改回,接著剛才的調子,繼續敲打《破陣子》。續繼祖亦用足了力氣吹角,憋得面紅耳赤。汪河與孟友德等人,這會兒緩過勁了,立在鄧舍的腳下,舉頭仰望鄧舍的英姿,只覺陽光刺眼。

戰鼓很大、很重,鄧舍用力且足,李和尚扛了多時,有些吃不消,越發站立不穩。鄧舍俯視諸人,大喝問道:「諸君!有誰願來接替李將軍,為我負鼓?」海東諸將還沒來得及回應,傅友德首先振甲踴躍,高叫道:「俺雖無勇!請為燕王負鼓。」

「好!」

傅友德脫去鎧甲,接過戰鼓。李和尚汗流浹背,幫他放好,卻不走開,扶在邊兒上。鄧舍重重擂擊,打一下,唱一個字,連成一段,唱的是:「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遠望察罕,仰天大笑,道:「可惜,可嘆!李察罕老矣。可憐白髮生。」

諸軍齊呼:「可惜,可嘆!李察罕老矣。可憐白髮生!」

呼聲動天地,風雲變色。郭從龍沖陣敵軍,鄧舍擂鼓城樓,猛將負鼓,平章吹角。文武諸臣悉列觀戰,海東三軍士氣振奮。洪繼勛乜視汪河,笑而問道:「請問尊使,觀我家主公如何?」汪河諾諾,道:「英雄少年。」

敵陣中,郭從龍聽見城頭山呼海裂,銳氣益奮。戰士無不一當百。

五百人散而復聚,聚而再散,把數千元卒衝撞的隊不成隊,列不成列。殺傷無算,流血成河。環繞周邊的那數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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