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乾坤殺氣正沉沉 第十二章 察罕

海東軍夜擊元營,虎林赤將計就計,以鄧承志為餌,欲誘趙過上當。趙過公私分明,按兵不動。胡忠引偏師急往接應。冒矢石,苦戰至清晨,終將鄧承志救出。

是役,鄧承志能先陷敵營,又僥倖逃脫,實在有兩方面的原因。一則,陷入包圍之始,虎林赤為用他做餌,沒動用全力。二則,鄧承志本身也的確十分驍勇。臨大險而不喪氣,猶能做到鼓勇奮戰。總共加在一起,只死在他手下的元軍士卒,就不下四五十。

不過,儘管如此,話說回來,人力有盡時。他也大小負傷十幾處,面中三箭,渾身上下血染鎧甲,就連胯下的坐騎也都被染成了朱殷之色,鮮血順著轡頭、馬蹬往下直淌。三百勇士,逃脫生天的不足三十人,余者盡數沒在陣中。而濟南東城牆的劉珪軍,卻始終單只觀戰,不曾有一人出城呼應。真不知趙過來救的到底是不是濟南。

戰後,趙過憂心忡忡。

鄧承志因失血過多,胡忠把他救出來後,一直昏迷不醒。有將佐以為趙過在擔憂鄧承志,道:「隨軍醫師已經看過了,小王爺純粹因失血過多,兼且使脫了力,稍加調養,便能恢複如初。將軍不必憂慮。」

「自吾隨主公起兵,凡大小數十戰,無役不與。艱、艱險如雙城、遼陽、遼西諸戰,最危險之時刻,亦如千鈞一髮。然而,卻從來沒有過一場仗,能、能與眼下的此番危急情況相比。泰安獨對察罕,前途叵測。我軍頓兵華不注山下,寸步難進。援軍尚且遠在平壤,而王保保攻城日急,若濟南也不保?」

「城中楊將軍日夜督戰,又有楊行健楊大人與之配合,安頓地方。韃子攻城雖急,短日內或許還會無恙。況且城裡又有劉珪劉平章,所部亦有萬人,並熟悉地形,兼且了解內外虛實。如今我軍雖頓兵難前,夜來劫營,小王爺卻不愧『小岳雲』之號,雖敗猶榮。三百人出入元營如入無人之地,料來對韃子之士氣也必會有很大的打擊。將軍又何須憂慮?

「以末將看來,只要有我軍在,又只要城中文武協力。濟南城池,我軍雖不易救。王保保破之也難!」

「吾擔憂的,正是劉珪。」

「將軍何憂?」

「今日一戰,酣烈處,敵我兩軍喊殺震天。你、你沒瞧見,那東城牆上,劉軍士卒卻只是依牆觀戰么?吾又見有楊、楊將軍的傳令官,往來奔赴者何止五六次!楊將軍守的南城牆,往東城牆傳甚麼令?不外乎命劉軍士卒出城,呼應我軍。

「但是,卻從始至終,不、不曾見有半個劉軍的軍卒出來!如若他們昨夜敢出來一戰,與我軍內外呼應,說不定虎林赤的詐計假亂,便也甚有可能變作真亂!奈何!奈何!劉軍士氣已糜。吾所憂者,我軍若不能快速擊敗虎林赤,則濟南城內,禍起蕭牆之患,或指日可見!」

諸將默然。

趙過召來鞠勝,重又計議半晌,無計可施。與胡忠等去彩號營探視過鄧承志及負傷士卒們的傷勢,他撩開帳幕,轉出營中,望遠天碧藍。黃河水不知疲倦也似的滾滾東流,山巒沉穆,城池如鐵。遙遙南邊,聞炮響不斷,卻是王保保在休息了一夜之後,再度展開了攻城。

「用計既難成。傳令!三軍秣馬。明日起,日夜不息強攻。」智取為上,力破為下。不得已,趙過只能出此下策。

九月深秋,十月為冬。

時間緩慢而堅定地,一日日流逝過去。天氣由涼轉寒。萬物凋敝,天高雲淡。入冬以後,齊魯的山川很快顯示出了它樸實厚重的一面。林木的葉子差不多落的乾淨,早晨起來,光禿禿的樹枝上結滿寒霜。

風也漸漸從涼爽適人,開始朝凜寒刺骨轉變。菊花凋謝了,而梅花卻還未到開時。沿著棣州、濟南、泰安一線,交戰區附近的鄉村民家,十室九空。有些逃往了益都,更多的被抓做了民夫。田地荒廢,雜草叢生。

濟南是大城,泰安也很出名。鄧舍入主益都,劉珪與陳猱頭皆為主動投降,並沒在這裡開過戰。雖處亂世,多年未見兵戈,往日倒也還算的上繁華。而如今的道路上罕有人行。時不時見有餓殍倒斃路邊。

偶爾也會有步履匆匆的行人走過,但他們對那路邊死屍相望的景象卻好似早就看慣了似的,至多瞥上一眼,誰也不會多看。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或有不相識的兩人相遇,彼此警惕對視,互相讓個道路也分別極其的小心翼翼,如逢大敵。

察罕攻襲山東,本來的意圖速戰速決,沒料到區區泰安、濟南兩座城池,小半個月居然還沒打下。七八萬大軍每日所需的糧草,不是個小數目。

一百石夠一萬人吃一天,八萬人一天便需八百石。一石約有一百二十斤,八百石差不多十萬斤。不止人要吃飯,騎兵的軍馬、輜重營的牲畜也要吃東西,往往吃的比人還要多。特別是軍馬,更需要精料細養。

除此之外,運糧需要民夫。給民夫的也要有口糧。軍卒還不能只吃飯,要有菜,打仗了得有肉吃,激勵士氣。還得有調味品,將軍們得有酒喝。一天下來,所耗者極多。

「國之貧於師者運輸,運輸則百姓疲。」供應軍糧,軍隊的後勤補給,從大後方調配固然是最常用的,但是「因糧於敵」,卻也是經常會被採用的一種辦法,且往往被視之為「上策」。察罕也不例外。

他打田豐,本來指望有些繳獲。誰知田豐臨走,帶不動的糧草輜重統統一把火燒掉。甚麼也沒給他留下。然後他又指望濟南。濟南是個大城市,倉儲必豐。又誰知連著打了十幾天,城池難破。

他不能把隨軍所帶的輜重糧草全用在打泰安上。而且去年陝西、河北、河南各地又遭了蝗災、水害。說實話,他的後備儲糧其實也不算太多。長途跋涉地再運來,「以數夫而供一夫」,用好幾個民夫運糧,供應一個士卒的吃用。並且民夫還不但只是去,路上還得有一個來回,去了再回,光民夫的口糧就得數倍于軍用。太過浪費。

因此,他自然而然地便採用了「因糧於敵」之計,專門組織了搜糧隊,遠近縣城、村寨,無不抄掠。要說秋天才過,泰安、濟南城外的路上為何就有餓殍出現?糧食全被元軍搶走了。此為一個重要的原因。

哨糧的不止有元軍。

泰山腳下高延世部、華不注山下趙過部,他們也一樣的如此行為。益都日夜備戰,為可能即將到來的元軍,實在沒有過多的餘力,無法做到日日運糧不絕。不足的地方,也只有趙過與高延世自己想辦法解決。

提起戰爭,都說「兵災」。對老百姓而言,又怎不是「災」呢?只是大軍過境,就已經害過蝗蟲。更別說兩軍鏖戰,勢成拉鋸。當年脫脫攻徐州,已經過去好幾年了。至今,徐州城中幾無人煙。

察罕三次手書,急遞王保保,問何時能夠破城。王保保起先保證,三日內。第二次保證,五日內。第三次保證,十日內。接連三次,反覆易詞。察罕不怒反笑,對左右道:「濟南城池,竟然堅固如斯么?」

察罕漢姓為李,故此又有叫他李察罕的,字廷瑞。本為探馬赤軍戶。其曾祖擴闊台,隨元軍定河南。祖乃蠻台,父阿魯溫,遂家河南為穎州沈丘人。

他幼篤學,好學不倦,曾應進士舉,有時名。在當地很有名氣。身長七尺,修眉覆目。左邊臉頰有三根白毫,怒則豎立。一發怒,那三根白毫毛便會根根豎起。此之謂「人有異貌」。慨然有當世之志。

也正好天下大亂,正英雄用武之時。至正十一年,紅巾起。元廷徵兵與戰,皆無功。察罕見此,便在次年征數百人起兵,並與信陽李思齊合軍一處。首戰克複羅山,繼而轉戰向北。十五年,定河北。十六年,入關中,大敗李喜喜等紅巾北伐部隊。再定陝西。十八年,克汴梁,又定河南。

自他起兵到現在,六年的時間,轉戰南北,攻無不克。小明王與劉福通的宋政權,最盛時宣赫百萬眾,三路北伐,鋒芒之銳,天下震動。卻是差不多被他一人之力所給撲滅的。

要沒此人,以宋政權當初的聲勢而論,說不準也許就已經攻克大都了。而早在至正十五年,察罕初出茅廬,才定河北之時,便也曾獲得有一個外號,人稱「長槍侍郎」。——當時元廷奇其功,除他為中書刑部侍郎。

亦由此可見,其人之名,實早已傳遍南北。元廷內外,無不視之為護國的長城。紅巾上下,則無不以之為心腹之仇敵。

他年約三四十歲,此時在帥營帳里,內穿鎧甲,外披錦袍,坐在胡床之上。身前兩側皆其麾下的謀臣、勇將。王保保攻濟南不破,他並不見責。畢竟,就連他本人也是圍攻泰安已近兩旬。雖然說,泰安與濟南又有不同。泰安城小而堅,城池小,受力面就少,陳猱頭就能從容分配兵力。察罕軍馬雖多,到底難以一次性地全部押上。

他握著一柄玉如意,輕輕敲打著胡床,若有所思,良久,問道:「泰山腳下,胡安之部,情形如何了?」胡安之屢攻高延世不勝,察罕前後數次與之援軍。截至現在為止,已經從一千騎兵,增加到了三千步騎。

有一將回話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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