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乾坤殺氣正沉沉 第九章 泰安

昔日關鐸問志,鄧舍的回答是:「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

在這個世界上,在這片蒼茫的大地上,主持沉浮的究竟是誰,他並不知道。所以,他常常仰望星空,同時對此保持敬畏。但是,這敬畏,卻往往又會成為激發他向前的動力。「我命由我不由天」,這七個字,身為一個穿越者,他從來就沒信過。然而,話從另一邊去說,不去做,又怎麼知道自己到底能做成什麼樣子呢?如果說,頭頂的星空常會使他敬畏,那麼他心中的信念,正好與此相互呼應,推動著他向前、向前、向前。

就且不說「天道好還,中國有必伸之理」,也不且不說「人心效順,匹夫無不報之仇」。只說那察罕,誠然漢末曹操一流,世所罕見的梟雄。能與這樣的對手交鋒,又怎會不叫人激情澎湃?

說實話,早先謀奪山東,鄧舍的出發點純粹是利益。整個的與王士誠鬥智斗勇之過程,絲毫也沒曾激起過他半分的熱血沸騰。就像是一個冷冰冰的權力與陰謀,他只不過按部就班、一步步地去把目標完成了而已。而即將到來的與察罕交手,不管從哪一方面來講,與之相比,卻都是截然不同。不論成敗,便單只「察罕」兩個字,就已經激發起了的他萬丈豪情。

豪情萬丈,泰安城池,陳猱頭。

高延世抵達泰山當時,便派遣信使,給他送來了消息。這是鄧舍的吩咐。儘管高延世、李子繁只帶了兩千人,而且停駐泰山腳下,不會再南下半步,實際對泰安起不到任何的馳援作用。但是只要有這兩千人駐紮在城外不遠的北邊,對陳猱頭、對城中的守軍來說,總會多多少少地增加一點安慰。至少說明,鄧舍沒把他們忘記。

信使帶來的信件,也是由鄧舍親筆所寫。很坦誠地告訴了陳猱頭目前益都面臨的形勢。直言相告,在海東援軍到來前,沒有多餘的軍馬支援泰安了。並總體地闡述了近期的戰況、形勢,同時仔細地分析了一下守住泰安的重要性,且引用續繼祖的話,表示了對他的高度信任。

信末寫道:「天道好還,中國有必伸之理。人心效順,匹夫無不報之仇。言乎遠,言乎近,孰無忠義之心?為人子,為人臣,當念祖宗之憤。

「今與察罕之戰,非關益都,實系國運。山東若失,則半壁北國,重歸膻腥。萬千忠義士,血戰經年,至此前功盡棄。若山東定,則北連遼海,南通安豐。以安豐為紐,集江南之財,匯遼海之軍,進可麾軍大都,退亦不失遠圖。如此,前宋祖宗之仇,崖山海上之恨,且有可報之機。

「又,察罕遠來之軍,不耐久戰。至多十日,必東寇益都。所以說,泰安雖險,只要支持過十天,便定會化險為夷。濟南者,山東之門戶。泰安者,濟南之門戶。公其勉之!」落款署名:鄧舍、續繼祖。

陳猱頭收到信後,叫文案給他詳細解釋了一遍。他打鐵鍛工的出身,並不識字。聽完了,一句話也沒說。只是把信箋端端正正地摺疊了起來,放在案几上邊。然後,即傳令敲響召將鼓。大集諸將,召開軍議。

除開輪值守城的,軍中百戶以上,悉數到會。

陳猱頭平素的軍紀不算太嚴,軍官中又有不少他的家鄉子弟。彼此很早之前就非常熟悉了,甚至穿著開襠褲時候就互相認識了。總角之交。因此,以往的召集軍議,總是鬆鬆垮垮。不過這一次卻因城市被圍的緣故,諸將來的倒還都很快。鼓響未及三遍,皆已到齊。

陳猱頭堂兄弟不少,他在家中排行十三。有個小名,喚作「菩薩奴」。正如「保保」相似,「菩薩奴」、「普賢奴」、「三寶奴」、「佛家奴」之類的名字,也是當時的常用風俗習慣。與重佛風氣有著很大的關係。也因為此,他軍中之人多有叫他十三,或者菩薩的。

諸軍官紛紛到來。後邊來到的還沒坐下,前邊先來的就嚷嚷叫道:「十三哥!才守了半天城,水也沒來得及喝一口,就聽見你召將鼓響。有甚麼事?值得這般急巴巴地催叫俺們趕來?」

陳猱頭對外脾氣火爆,對內卻完全不一樣。

從那軍官敢在軍議的場所還大呼小叫地喚他「十三哥」,便可以看的出來,在他的軍中,並不注重上下階級之法。彼此之間,依然慣用鄉間的輩分來當做稱呼。換而言之,宗族血脈實在乃維繫其所部軍隊的重要紐帶。與其說陳猱頭是一軍之主將,不如說他是一個大家族的長輩。

朝嚷叫的那軍官處瞅了眼,陳猱頭沒理他。有老成的,把那軍官按住,低聲教訓:「叫喚些甚麼!菩薩吩咐多少回了,軍議場所,正規場合,要守規矩。沒的叫外人看了笑話去。」往陳猱頭邊兒上努了努嘴,示意,「你沒看見劉大人也在么?」

泰安知府劉世民。鄧舍有明文規定,文官不得參與軍事。要按軍法,他沒資格參加軍議。不過,眼下非常時期。守城,非得文武齊心不可。加上他身份不同,算鄧舍的親信。故此,陳猱頭也請了他過來,端坐上首,旁聽會議。

劉世民咳嗽聲,盡量不引人注意的變換了一下坐姿。要說陳猱頭主動邀請他參與軍議,是好意。不知怎麼的,他卻覺得渾身不舒服。

他來泰安做知府有些時日了,平時少不了與陳猱頭打交道。憑心而論,陳猱頭此人還算不錯。軍紀雖稱不上嚴,但是他也並非沒有底線,對士卒的管束,嚴格程度當然無法與海東相比,倒也基本沒給地方上惹過甚麼麻煩。井水不犯河水,兩者相安無事。有時候,鄧舍有政令下來,需要軍隊協助完成的,他也總能積極配合。儘管不識字,做的到禮敬斯文。

說一千,道一百。板蕩識忠臣。陳猱頭平時的表現,是他平時的表現。如今察罕數萬大軍圍城,泰安彈丸之地,便如風中之木,風雨飄搖、危在旦夕。陳猱頭又會怎麼想?守?走?降?劉世民心中沒底。

他手裡沒有軍權,只有數十個衙役,還都是在鄧舍與王士誠一戰中,負傷失去戰鬥力的老卒,就地安置過來的。多半傷勢還沒好。若是陳猱頭執意要走、抑或要降。該怎麼辦?無計可施。

趁眾人不注意,劉世民又換了一個坐姿。如坐針氈。

鄧舍不止有寫給陳猱頭的信,也有寫給劉世民的。皆由高延世的信使送來。劉世民適才來前,也仔細看過了。兩封信里意思,差不多內容。只有一點小小的區別,寫給劉世民的,信末多了一句話:「城若難守,公且急走。」什麼意思?要覺得城守不住,就快點逃走。

這太違反常理了。哪兒有做主公的,讓臣子逃跑的?言下之意,不外乎對陳猱頭信任不足。劉世民文弱書生一個。陳猱頭要真不想守城,留下他有何用處?這也是鄧舍對他的關心厚愛。姑且不說這份恩遇,使得劉世民多麼的感激涕零。由此也可以看出,就連鄧舍,對陳猱頭會怎麼做都沒有把握。何況劉世民?他尋思不定。

反覆琢磨盤旋腦海的念頭:要是陳猱頭真的走了,抑或降了,該怎麼辦?

就憑泰山腳下高延世與李子繁那兩千人,能擋得住察罕么?拖延個一天半日就了不起了。察罕與王保保順利會師濟南城下,楊萬虎守得住么?一個王保保就讓他吃力非常了!再加上察罕?絕對守不住。泰安、濟南都沒了,都沒能守住,益都怎麼辦?

劉世民越想越心驚,越來越不安,心中想道:「主公信件才到,他便召集軍議。是何用意?」看了陳猱頭一眼。陳猱頭似乎感覺到了他的視線,轉過臉,對他笑了笑。陳猱頭黑鐵臉、大鬍子,十分威猛可怕的長相,說是在笑,實則半分看不出來。見過鐵塊兒會笑么?很滲人。

嚇了劉世民一跳,心裡打了個突兒。忙穩住心神,故作鎮靜,開口問道:「將軍突召軍議,不知所為何事?」

「強敵圍城,當然為商議守戰。」

「噢。商議守戰。」

劉世民勉強保持住神色不動,背後出了一層冷汗。守戰,有什麼可商議的?商議守戰。商議守戰。如果商議不通呢?如果他軍中的軍官多數要求撤走呢?那陳猱頭,會做出怎麼反應?他囁嚅嘴唇,欲待相問,又把話咽了回去。

陳猱頭站起身來,鎧甲與環刀碰撞,發出一陣脆響。他環顧堂上,問道:「人都到齊了么?」軍法官回答道:「到齊了。」陳猱頭點了點頭,伸手把疊放在案上的信箋拿起來,遞給文案,道:「念。」

堂上本來亂糟糟的,安靜下來。有人問道:「這是什麼?」

「主公來信。」

文案清清嗓子,從頭到尾,讀誦一遍。讀完了,又解釋一遍。解釋完了,陳猱頭重又把信取回,依舊一絲不苟地疊好、放在案頭,然後示意那文案坐回原位,向諸人道:「主公信里內容,便是如此。你們怎麼看?都來說說看吧。」

諸將面面相覷。

好大一會兒,最早叫他十三哥的那軍官立起身來,朝左右前後都看了一遍,又瞧了瞧陳猱頭的臉色,說道:「十三哥。聽信里意思,益都沒援軍給咱派?」

「高延世、李子繁駐軍泰山腳下,便為咱們的援軍。」

轟然一聲,堂上炸了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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