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乾坤殺氣正沉沉 第七章 星光

楊萬虎城頭督戰,楊行健也沒閑著。

守城戰。要想守得住城,不但士卒要守,城中的居民壯丁也要參與。士卒當然是主力,壯丁們作甚麼呢?給士卒們打下手。只有這樣,才能把後勤補助這一塊兒給解放出來,才能集中把有限的兵力投入到慘烈的防守戰中。

王保保在城外挖溝築山,濟南城內也一樣如此。楊行健清空了城邊的民宅,組織民夫在城牆內挖掘壕溝。壕溝里挖出來的土,同樣地堆積成壘,在城內又建造起來了一條土牆。萬一外邊的城牆被攻破,有了這壕溝與土壘,守城方的軍隊便還可以再繼續接著負隅頑抗。所謂的「步步為營」,也就是這樣了。

楊行健原本遼東一布衣。

燕趙多慷慨悲歌之士,遼東也算燕國舊地。受地理環境與天氣的影響,生長此地的人,性格多剛毅豪邁,有男兒氣。楊行健雖為一書生,耕讀傳家,但是也不例外。且若無鄧舍,他也不會有今天。

遼東的人文並不薈萃,莫說與江南相比,連中原都遠遠不如。江南人視之,以為關外荒寒邊疆。要非鄧舍興起于海東,他楊行健再有學問,估計也是默默無聞。又怎會有機會名聞海東?如今大名更傳遍益都。是以,他心中因此,自然而然地就又有了士為知己者死的念頭。

王保保攻城雖緊,他渾沒當回事兒。置生死於度外。早抱定了城在人在,城亡人死的打算。

想當初,許多日前,王保保初至城下時,劉珪驚慌失措,其部下將校多有言棄城而走、甚而提議投降的。

楊萬虎當時勃然大怒,即命親兵抬來他的大斧,豎在帥帳外,抽腰邊刀,指而說道:「這桿斧頭,隨俺打下了雙城,又隨俺打下了南高麗的王京。轉戰遼東,殺人何止百數!死在俺這斧下的,無論高麗將校、抑或韃子酋長,數都數不過來。今日,主公以劉平章為濟南總鎮,以俺為輔。劉平章,諸將有言降、或言走者,你以為該當如何?」

他帳外的親兵皆虎狼之士,聞言奮喝,同時拔刀。

劉珪與部曲相顧駭然。楊行健亦取腰間寶劍,趨步上前,奮然大喝,道:「今日之事,有死而已!」向劉珪分析利弊,「自察罕東下之日起,主公便已經急命海東,召集援軍。我數萬海東百戰虎賁,隨時可以渡海南下,往而來援。想那察罕因韃子皇帝的嚴令,未及準備妥當,便輕率來侵於我。待我大軍到日,灰飛湮滅的會是誰,劉平章你想過沒有?

「再則,我海東援軍暫時雖然還沒到,但益都城中尚有數衙的精銳,又有棣州田豐擁軍萬餘,濟陽小平章女真騎兵數千。濟南,大城也。主公絕對不會不來救我。他們也隨時可以馳援來到。王保保軍馬才有幾何?就不用海東援軍,濟南城也定然有驚無險!劉平章你以為然否?

「又且,濟南,益都之門戶也。濟南若失,益都必然有事。益都如果有事,則主公取山東之心血全盤盡棄。此非一城一戰之得失,實幹系主公之大計!若因平章降或者走的緣故,致使益都失陷。劉平章縱不念妻子性命,難道連你自己的性命也不在乎了么?平章久在山東,當知王著故事!

「劉平章,事已至此,諸將有言降、或言走者,你以為該當如何?」

早些時日,鄧舍曾擴招質子軍,劉珪的嫡子並及諸將中許多的子侄也都在徵召之列,盡皆被召去了益都。楊行健「劉平章縱不念妻子性命」之句,便是在威脅劉珪。如果劉珪敢投降或者棄城而走,導致益都陷入危險,那麼他嫡子的性命,下場會如何,不言而喻。

「難道連你自己的性命也不在乎了么?」這一句,顯然也是威脅。海東數萬援軍隨時可至,益都、濟陽又都還有不少的軍馬,山東之戰鹿死誰手猶未可知。

若是察罕敗了。那劉珪不管降也好、走也好,既然「此戰干係海東大計」,致使益都失陷的原因只要一落實在他的身上,那麼秋後算賬,他定然最終也難逃一死。王著,益都人,元初有色目權臣阿合馬,權傾天下,禍害生靈。王著刺殺之。「王著故事」,即便山東之戰最後是察罕獲勝了,海東也不缺乏王著這樣的勇士。當朝的權相都能刺殺死,何況一個小小的劉珪?

想一想鄧舍自起兵以來,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威名。想一想海東諸虎將的勇猛,一個個堪稱萬人敵。劉珪當場表態:「我輩軍人,當死國、死戰。諸將有言降及走者,斬!」

楊萬虎忠則忠矣,勇也勇矣,激憤惱怒之下,說話卻有些不太注意方式。要沒有楊行健後邊的這番補充、剖析,或許只會造成一種後果:當場就與劉珪及其部下諸將鬧翻。也不用等王保保來攻城了,直接先來上演一出血濺帥帳、自相殘殺的好戲。

即使殺掉了劉珪與劉軍諸將,城中尚有他們的萬餘軍馬,內部定然不穩。所以說,鄧舍派楊行健來做濟南知府,實在識人善用。楊行健有謀略,有口才,臨危不懼、侃侃而談,剛好可以補充楊萬虎的稍微魯莽不足。

兩人合力,逼迫劉珪下定了決心。才有隨後這一系列的據城苦戰。

楊萬虎與劉珪劃分職權。楊萬虎主守南、西,當王保保主攻的正面。劉珪守衛北、東。防守之餘,若南邊有急,亦要及時地予以補充。同時,城中民夫的徵集、後勤的支援,悉數交由楊行健負責。

楊行健一日睡不足半個時辰,精神高度亢奮。城中原有的文官,有不少蒙元的降官,一概撤換掉,請楊萬虎撥了幾個識文斷字的軍官過來,分片劃區,用軍法治民。並組織起數百膽大豪勇、可靠能信任的民夫,配合士卒,日夜巡邏城內。又高價購買民家糧、油諸物,同時鼓勵大戶獻納,精打細算,備以軍用。濟南城中儲糧不少,足夠支全城三月之食,但是不能見遠者,必不能就近。誰知道這城會守多久呢?未雨綢繆還是必須要做的。他來濟南上任時,鄧舍給了他數十個親兵、家丁,也大部分交給楊萬虎,上城助戰。只留了沒幾個,隨在左右,做傳令官使用。

王保保此番攻城開始之時,楊行健才忙碌了一整天,剛閉上眼,想要休憩片刻。聞聲而起。急呼左右,乘肩輿,行城中。

星光夜色下,城中搭建起了好幾座的高台,上有軍卒,懸掛大紅的燈籠,俯瞰全城。這是以防止城中生亂。若看見何處有變,高台上的軍卒即敲鑼打鼓,用燈籠引導方向,自有巡邏士卒賓士往赴,以平亂息事。

楊行健便行在一處與又一處的高台間,一邊按照區域,檢查城內各處的情況,一邊指揮民夫,賓士助戰,絡繹不絕。

濟南有好幾年沒怎麼見過戰事了。何況王保保攻城,呼喊聲驚天動地。又並且益都才換了主人,鄧舍立足並非太穩。城中遍有傳言,有說海東援軍快到的,有說海東根本沒派援軍來的,甚有說鄧舍早全軍撤退回去遼陽了。有說楊萬虎連南高麗的王京都打的下,守個濟南城綽綽有餘。有說察罕天上將星下凡,凡夫俗子難是對手。又有見多識廣的,舉出徐州城的例子。因芝麻李頑抗,脫脫克城後,大肆屠城,殺了個雞犬不留。隱隱中為假如城破之後而擔憂。民心動搖。

城中百姓中,托李首生的福,楊行健安插的有細作。這種種的流言傳聞,他盡皆知曉。心中怎麼想的,別人不知道。跟隨在他左右的屬官、親兵們只看到他安定不亂。楊行健轉望南城牆,見矢石如雨,打入城內的炮石,很短時間內,就積起了厚厚的一層,差不多好幾步高下。

有屬官道:「大人,城中流言多起。這才守城了沒幾天。若沒得力的措施加以扭轉,長此以往,後果堪憂。」

楊行健微微一笑,道:「毛貴、士誠經營山東日久,城中百姓燒香吃素者不少。國教根基深厚。縱有流言,有何懼焉?」

「燒香吃素」,說的是白蓮教。白蓮教的主要教義承襲的乃是佛門凈土宗,為發展在家教徒,其教規不禁婚娶,但是禁食葷腥,「斷肉食菜」。宗教的力量很強大,特別亂世里,民不聊生、生無所望,精神信仰的力量便更加會成為支撐人生活的唯一支柱。

楊行健雖不信白蓮教,——其實海東上下,文武諸臣,也沒幾個信奉白蓮教的。白蓮教的「五戒」,其中有一條「戒酒」。只從這一條,就能看的出來。沒事兒的時候,鄧舍常召功臣諸將飲宴,沒誰不喝酒的。即使王士誠等益都諸人,也沒有說滴酒不沾的。很大程度上,白蓮教只是一個手段。現在,就是運用這個手段之時了。

楊行健沉吟片刻,道:「選城中的忠貞教眾,組成隊伍。人不需多,多分幾隊。日夜輪班,遊走城內。走到處,皆高宣佛號,誦教義經典。引居民轉念彌陀,堅定他們同生凈土之念。」

劉福通所部,遇到艱險的時候,常有同念佛號,以堅信念的舉止。楊行健此為事急從權,姑且學而用之。眼下形勢,指望用華夷的分別、民族的大義,又或者忠君報國的思想去鼓舞居民團結抗戰,很明顯是不切合實際的。楊行健絕非迂腐之人,只要有助守城,對他來說,用什麼手段都無所謂。屬官聞令,自去安排布置。

「只這一項布置,怕還不夠。不信白蓮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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