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漢騎北來擁鐵戈 第四十二章 群雄

江南英雄,朱元璋、陳友諒、張士誠、方國珍、陳友定等數人而已。

朱、陳、張三人坐千里膏腴之地,擁十萬豪強之軍,名傳天下、婦孺俱知,可稱之為名副其實的一方霸主。

而方國珍偏居三州之地,陳友定遠在閩、廣之間,他們兩個,一個言稱等待真主,其實狐疑不決,誠然首尾兩端之士;一個自比忠臣守節,其實抱殘守缺,不過不辨時務之徒。較之朱、陳、張三人,相差不可以道里計,實在不是一個重量級的,談不上「霸主」兩字。充其量,小霸而已。

朱元璋不必多講,陳友諒與張士誠又多有相似之處。

首先,他們兩個人的名字,小名都叫作九四,大名一個出自《論語》:「益者三友,友直、友諒、友多聞。」一個出自《孟子》:「士,誠小人也。」其次,他兩個人手下的管軍大將皆多為他們的結拜兄弟。陳友諒有張定邊、張必先等幾個異姓兄弟。張士誠更多,他當初起事,總計十八人結義,如其麾下李伯升、呂珍、潘元明、史文炳等等,都是他的結義兄弟。

再次,他兩人都有好幾個親兄弟,分別在其成事後,位居顯職。

陳友諒的兄弟們被人以「王」稱之,其中五王陳友仁驍勇善戰,是陳友諒的一大臂助。張士誠的兄弟們被人以「平章」稱之,與陳友諒一樣,其中也有一位三平章張士德智勇過人,乃張士誠謀主一級的人物,隨士誠起事以來,南征北戰,戰功最大。

至正十六年,此人以四千軍馬,出高郵,長驅江左,轉戰諸地,不足兩月,先後下常熟、陷平江、取常州、克湖州。

常熟,魚米之鄉,因其地常年風調雨順,故得此名。平江即蘇州,「上有天堂,下有蘇杭」,繁華都會,人口百萬。常州,「三吳重鎮、八邑名都」,人文薈萃,陸遊贊其為「儒風蔚然為東南冠」,直到清末,還有龔自珍概嘆「天下名士有部落,東南無與常匹儔」。又交通便利,實乃「三湖襟帶之邦,百越舟東之會」,是南北漕運的關鍵轉運地點。湖州,江南糧倉,從宋朝時,就有「蘇湖熟,天下足」的民諺。

這幾座重鎮名邑,委實張士誠基業所起的根本,卻皆得自士德。被他短短兩月間,用三四千人不旋踵而克,勇猛智謀由此可見。張士誠建大周后,便定以平江為都,改成隆平府。

有人贊士德「四千人馬取江南」,唯惜其死的太早。

至正十七年,朱元璋麾下徐達率兵攻常熟,士德出城挑戰,為徐達部先鋒趙德勝所擒獲,送至金陵。

士德被擒後,不食不語。張士誠為了把他換回,主動提出願每年饋金陵糧十萬石、布一萬匹,永為盟信。什麼是「饋」,實則納貢,等同俯首稱臣了,朱元璋不許。

士德一人,能比得過每年的十萬石糧食,一萬匹布。得了士德後,朱元璋大喜過望,曾有過這樣的言論:「張士誠謀主士德,其人智勇,被我擒之,張氏之事可知矣。」

甚至張士誠的降元,也是士德的提議。

士德在金陵,朱元璋以禮待之,供膳食,想讓他投降。士德身在曹營心在漢,「間遺士誠書,俾降元以圖建康」,建康就是金陵,抽了個空給士誠送去書信,提議不妨投降元朝,以此來尋機圖謀金陵。此則「遠交近攻」之意也。果然,不久後,士誠就聽從了他的意見。

士德既提過意見,最後地給士誠謀劃一次,又見自己身處囚籠,朱元璋定然不會放他走了,「事無所成」,怕也難已再有什麼成就、功業可去做了,「遂不食而死」,絕食而死。

士德被擒、絕食而死,士誠為之喪氣。對朱元璋的惱怒與憤恨可想而知。兩個人的結仇還不止這樁,士誠的被擒,源自至正十六年所發生的一件事。

天下大亂,各地群雄競起,江南富庶膏腴,又遠離元朝的政治中心,駐軍江南的元軍之腐朽程度也是遠過北地。朱元璋取金陵後,路過一處哨所,問哨所里的元軍老卒駐軍多少,老卒回答了個數字,朱元璋又問都在何處,老卒取出一頁紙,點著上邊的人名,說:「盡在此。」空有其名,未有其人,這樣的軍隊能打甚麼仗?

芝麻李十八人取徐州城,張士誠亦十八人結義舉事,成就東吳半壁,即使北地,也有上馬賊二三百人剽掠淮、汴,朝廷不能制,又有花山賊三十六人在東華山破元軍數萬,這種種奇聞,看似天方夜譚,令人不敢置信,原因也不外乎元軍之腐朽無能。

而江南之地,因元軍的腐朽更勝北地,所以趁機而起的人物也更多過北地。最盛時,何止數十!諸種諸般的旗號,有長槍軍、一片瓦、黃包頭,等等五花八門。

其間,黃包頭得名,蓋因其皆黃衣、黃帽,是脫脫攻徐州時,在淮東徵集的鹽丁隊伍,有三萬來人,又號「黃軍」。脫脫攻陷徐州,再打高郵時,元帝一道聖旨,奪了他的兵權,部下百萬雄師一朝零落四散,黃包頭也在其首腦陳保二之率領下,佔了呂城,割據地方。

後來,朱元璋攻下鎮江,陳保二便降了與他。至正十六,因朱元璋麾下諸將「虐取」其貲,陳保二忍無可忍,時值士誠、士德兄弟鋒芒正盛,他就索性擒了元璋派去的守將詹、李二人,又降與士誠,改而依附蘇州。

當時,朱元璋正忙著向西邊開疆拓土,不敢冒兩線作戰的危險,只好忍了這口氣,反而遣派楊憲來與士誠通好。

這本來是個好事,朱元璋手下叛降了士誠,他不但忍氣吞聲,還更遣人來主動示好,多有面子。壞就壞在,朱元璋這書信上寫錯了一句話,他這封信大概的意思是這樣:

「近聞足下兵由通州,遂有吳郡。昔隗囂據天水以稱雄,今足下據姑蘇以自王,吾深為足下喜。吾與足下,東西境也,睦鄰守國,保境息民,古人所貴,吾深慕焉。自今以後,通使往來,毋惑於交構之言以生邊釁。」

「昔隗囂據天水以稱雄」,隗囂何等人也?東漢初割據甘肅地方的諸侯,後來投降了光武帝劉秀。

朱元璋以隗囂來比張士誠,言下之意,豈非自以為劉秀么?張士誠有高郵之戰,名動天下,那時的朱元璋有何功績?癩頭和尚的出身,不過就打下了個金陵。就敢如此的妄然自大,是可忍,孰不可忍。士誠倒也乾脆,信也不回,還扣留下了楊憲。「留憲不遣」。

自此以後,正與朱元璋信中描繪的希望相反,金陵、蘇州兩家不僅沒有「通使往來,毋惑於交構之言以生邊釁」,反而「邊釁」不斷,拉開了長達數年之久的互相敵視、彼此攻伐。

當年七月,士誠部將呂珍率舟師來攻朱元璋,圍鎮江,不克,為徐達部趙德勝陷其水寨,被徐達所敗。旋即,奉朱元璋令,徐達、湯和等率軍數萬反攻常州,士誠遣眾來援,去城十八里,中徐達埋伏,大敗而走。八月,士誠元帥江通海降朱元璋。

士誠與元璋都不止是一線作戰,兩方皆為兩線作戰。與朱元璋交戰的過程中,士誠又接連在別的戰場上先後有了杭州、嘉定之敗,有點吃不消了,沒奈何,十月,遣孫君壽奉書至金陵講和。

信中大略言道:「既納保二,又拘楊憲,遣兵來逼,咎實自貽。願與講和,以解困厄,歲輸糧二十萬石,黃金五百兩,白金二百斤,以為犒軍之費。」

朱元璋回書大略說:「爾既知過,歸使、饋糧,即當班師,不墮前好。」又說,「大丈夫舉事,當赤心相示。浮言誇辭,吾甚厭之。」這比前番「隗囂」的比喻更過分了,「浮言誇辭,吾甚厭之」,簡直指著士誠的鼻子罵,沒那個本事吹什麼牛?自討其辱,叫人看不起。

士誠得書,不報。

兩邊接著開戰。元璋口氣雖大,可那士誠到底名下無虛,並非易與之輩。徐達、湯和諸將圍城常州,久攻不下,十一月,元璋再增精兵兩萬與之。常遇春、廖永安、胡大海等能征慣將皆相繼趕至。士誠用計謀,誘元璋長興新附義軍元帥鄭某七千人叛降,鄭某也是圍常州的一員。他一降,四面圍城就少了一面。士誠軍出城與徐達等戰,不克,敗回城中。

士誠復遣呂珍馳入常州,督軍拒守。徐達復進師圍之,城中益困。從七月圍城,至今已有四月。

一直到次年三月,經過足足七個月的圍城戰,徐達終於功成,「呂珍宵遁」。而克城的原因,並不在城中將不能守。「初,常州兵少而糧足,堅拒不下」,後來因誘鄭某叛軍入城,故此軍眾糧少,所以不能自存。

這場仗,打的叫一個激烈。朱元璋先後動用軍馬六七萬,士誠亦先後用數萬兵馬馳援。雙方鬥智斗勇,長達七個月的圍城戰,戰死陣亡者不計其數,非常的慘烈。

兵禍連接,至正十七年二月,耿炳文取長興,敗士誠守將趙打虎。五月,士誠欲反攻長興,不克。當月,朱元璋部再敗士誠,取泰興。也是巢湖水師出身的俞通海以舟師略太湖馬跡山,降士誠將鈕津等,遂軍至東洞庭山。六月,元璋部將趙繼祖、郭天祿、吳良等趁大風雨,大潰士誠軍,夜奪秦望山。次日,進克江陰。

士誠北有淮海,南有浙西,長興、江陰二邑,皆其要害。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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