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漢騎北來擁鐵戈 第三十七章 家烈

西城門內大亂,城頭上續繼祖、田家烈急忙往下觀看。

見有三五百人,各執棍棒槍叉,吶喊著從鄰近的民居中奔跑出來,如汩汩細流,迅即匯聚一處,並裹挾了許多的百姓,浩浩蕩蕩,殺人放火。事起倉促,益都守軍的注意力全在城外的海東軍身上,對內根本就沒有防備,片刻不到,內城門就被他們奪了去。

內城門一丟,就剩下個瓮城。要說還有個外城門,但是因為陳猱頭出城佯攻的緣故,外城門沒有關嚴,留的有縫隙,以供其隨時撤回。只見那三五百人,中有十來個,不知從哪裡找來的還有駿馬,叱吒賓士。

最前頭兩員頭領,火光沖亮了細雨與夜色,城頭上田家烈看的分明,左邊那人不認識,右邊那人膀大腰圓,相貌堂堂,一雙眼明亮彷彿燈火,著鎧甲,執長槍,顧盼間颯颯英姿,馳騁處雄壯威武,卻乃正是鞠勝。

田家烈大驚失色:「啊呀呀,他,他,……,他怎的出來了?」驚詫之餘,不忘口頭禪,「怪哉!卻也蹊蹺。」

鞠勝怎麼出來的?李首生的功勞。顏之希所謂城中另有一處伏軍,講的並非別人,就是李首生。李首生潛伏益都城中數月,有海東的財力支持,再加上他本人又豪爽講義氣,馬賊的出身,與市井好漢們交往起來,沒有甚麼語言上的障礙,勢力發展的很迅猛,早擴展到了方方面面。

救顏之希、鞠勝等,李首生本打算強攻,卻不料看守院落的益都士卒里,有幾個他相識的舊人。事情就好辦了。大塊大塊的銀子砸下去,把他們收買過來,然后里應外合,賺開了院門,別的人也沒管,只帶了顏之希、鞠勝、劉家公子三人出來。

顏之希指揮調度,選擇了西城門為突襲的方向。鞠勝登高一呼,果如他曾所言,原本跟著他家販賣私鹽的漢子們皆聞訊而來。劉家公子亦返回家中,召集了滿門的僕役丁壯,並與李首生的人手匯合一起。三路人馬,兩刻鐘不到,竟也就湊齊了將近五百人!

這就是豪門大戶的厲害。

千餘年前的《墨子·攻城篇》中,便專有一部分內容,提醒將領在守城的時候,務必要把城中豪強集中一處。為什麼?怕的就是他們會在戰時與敵內應。便如鞠家、劉家,生在益都、長在益都,家族勢力非常的根深蒂固,威望高,人脈廣,平時可能不會有什麼危害,益都有一兩萬的駐軍,他們能翻起什麼浪?但是,危急的時刻,別說這近五百人,哪怕一個人,也許就能扭轉戰局!可惜,田家烈只想到了軟禁他們,卻不曾料到海東早在益都埋下有另一路的人馬。

李首生的部屬,不止有通政司的人,也有百十個提前悄悄入城的軍中精銳士卒。他並且偷偷運入城中了許多的鎧甲、武器,當下一一分發。至於那十來匹馬,卻不是他搞來的,大多為劉家原來所有。

三路人馬,聚攏一處,以海東精銳士卒居前衝鋒,鞠家鹽徒其次鼓噪,劉家公子最末壓陣督戰。

這個三路人馬的作戰安排次序是有道理的。海東士卒不用說,肯定最為善戰,是主力、是中堅,所以放在前頭。鞠家鹽徒成分雜,人數也最多,故此放在中間,又裹挾了些百姓,以壯聲勢。劉家的僕役忠心沒問題,戰力卻最弱,因而放在最後,側出兩翼,約束部勒全軍的陣容。

李首生與鞠勝,就好像兩個矛頭,帶著五百來人衝鋒陷陣。轉手奪得內城門,留下半數的海東士卒看守以及顏之希坐鎮。馬不停蹄,隨即一鼓作氣,又往外城門殺去。

續繼祖高聲大叫:「射箭、射箭!」瓮城的城牆上安置的有弓箭手,兩邊慌亂,忙不迭把箭頭調整,對準內里,紛紛拉弦開弓。李首生暴喝道:「衝過去!搶了城門,大軍便可入內。燕王早有鈞令,凡今日從戰者,士誠王府財貨子女,皆許歸爾等所有!」

王士誠的奢華有目共睹,只一個梁園就有珍寶無數,鶯鶯燕燕,美女更是如雲。重賞之下必有勇夫。諸軍、漢喊叫、奮勇,冒著箭矢,廝殺搏鬥,距離外城門只有兩百步遠!益都軍卒放過兩波箭雨,翻開瓮城的暗門,兩三個百戶帶軍奔出。

李首生的技擊之術稱不上出眾,然而卻有一點,他擅使擲箭。擲箭這玩意兒,與套索、手戟、袖箭差不多,都算是暗器。他右手刀,舞起來,抵擋頭上箭雨;左手擲箭,箭無虛發,左右馳騁。與鞠勝彼此呼應,步步前行。

夜深,雨迷。

高高的環狀瓮城裡,城牆高高聳立,數百人混戰一團,鮮血四濺,染紅了地上的雨水。屍橫遍地,死去人的屍體又被活的人紛踩踐踏。鞠勝手刃數人,抬頭看處,透過雨幕,遠遠瞧見田家烈、續繼祖挑燈觀戰,不停歇調兵遣將,一隊隊明盔亮甲的益都士卒舉著各色不同的旗幟,從城牆上各處奔跑蜂擁而來。

瞧見這等的陣勢,到底鹽徒們與劉家的僕役大多沒經歷戰場,不少人開始遲疑,猶豫不前。

鞠勝大叫道:「既已起事,如果敗了,誰也活不成!與其抄家滅門,何不捨生往前?過了今晚,人人富貴!城中財帛女子,任爾等揀選!」事急從權,又加大了許諾封賞的籌碼。人喊、馬嘶,兵器碰撞。一點一點,他們擠開了敵人,移動朝外城門,不足百步。

續繼祖沉不住氣了,顧不上陳猱頭尚且沒有撤回,一疊聲催促下令:「關城門!關城門!」

晚了一步,關不上了。海東軍在外纏住陳猱頭,陷陣營抬舉攻城車,天崩地陷一聲響,猶如岳撼山崩,狠狠撞開了城門。大凡城池,城門之內,又有千斤頂之類,或者銅鐵鑄造,或者索性一大塊的巨石,如果城門被敵人打開,施放機關,就能放下來,好充作第二道的防禦。

城樓上,益都士卒七手八腳,打開了機關。巨石慢慢墜落。說時遲,那時快,李首生叱喝連連,怒眉入鬢,擲箭一股腦兒全丟擲了出去。擲箭最遠的射程能達數十步,施放機關的益都士卒接連中箭,有站立不穩的,掉落城下。

只聽得馬蹄急促,海東軍攻入了城內。

當先一人,重鎧厚甲,胯下大苑異種名駒,提搶挾刀,好似一道旋風,呼吸間,直入瓮城,刀砍槍挑,不眨眼,衝進二三十步之遠。城內城外,城頭城下,認識他的人無不動容。田家烈不可置信,續繼祖駭然變色,李首生狂喜大叫,鞠勝奮臂高呼。無數人腳跺地面,手舉槍戈,紅旗掩卷在其身後,萬軍齊叫:「燕王!燕王!」

鄧舍親為前驅,海東諸將受其激勵,無不奮勇爭先。

佟生養緊隨其後,郭從龍困住陳猱頭,鄧承志攀援城門。代表了左、右、中三軍,前、後兩營的五色旗幟,便像灼灼燃燒的烈火,又如奔騰爭流的海浪,或隨著湧入了城中,或高高插在了城頭。

飄揚夜風中,雨水更鮮艷了它們的色彩。

續繼祖面如土色,拉了田家烈轉身就走。田家烈目瞪口呆,轉著頭,好似被什麼東西吸引住了似的,目光久久離不開。

高牆圍住的瓮城裡,有個年不及弱冠的少年,英姿颯然,衝突陣中。萬眾矚目,每個人都在為他喊叫。這一刻,他是如此的明亮,就像是一輪衝出地平線的朝日,那耀眼的光輝甚至衝破了深沉夜色的陰霾。恍惚間,細雨也為之停止。

田家烈驚訝地發覺,他自以為通過鄧舍在益都的種種表現,已經了解了此人,卻原來,他看到的只是表面或偽裝。

「田大人,還不走!在想甚麼?」

「益都若被此子得去,則海東便如龍入大海,自此打開了進入中原的大門,不可制矣!不行!……」田家烈回過神來,掙開續繼祖的手,搶上一步,拔出其腰間短劍,迴轉身,拽住一個奔逃的將校,「站住!城門才丟,海東軍立足未穩,只需一擊,便可將之逐出!逃甚麼逃?且隨俺廝殺!」

城內很多的人在嚷叫,有海東軍卒,也有益都軍卒,他們異口同聲:「燕王入城了!燕王入城了!」

「燕王入城了!還廝殺個鳥。」那將校脫開身子,渾不顧田家烈的怒氣勃勃,抱頭鼠竄。

益都軍的軍心早就不穩,謠言風行傳播,士氣也早就低沉。海東多日的攻城,又給他們造成了極大的傷亡。先前收到的招降書,並成功分化瓦解了其將校們之間的信任。因此如今城門一破,人人皆無鬥志。一股股的潰卒,丟盔棄甲,互相擁擠。營旗倒了,軍旗倒了,帥旗倒了。放眼城牆上下,到處海東的士卒,耳聞遠近喊叫,遍地益都的敗兵。兵敗如山倒,城中亂作一團。

不過呆了一呆,田家烈即被敗軍淹沒。

他個子低,也沒力氣,頂不住五大三粗的士卒們接二連三的撞擊,栽倒地上。地上全是泥水與血水。他從坑窪中爬起來,羽扇沒了,短劍沒了,儒巾也沒了,衣襟敞開,露出黑茸茸沾滿泥水血污的胸膛,渾身濕淋淋的。

他茫然地看著不可阻擋的敗卒奔逃,喃喃地道:「這就完了?一兩萬大軍,守個堅城,怎麼就幾天便完了?怎麼就幾天便也完了?……,完了?完了!怪哉,卻也蹊蹺。……,續元帥呢?續元帥!」

哪裡還有續繼祖的影子?早不知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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