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漢騎北來擁鐵戈 第二十六章 後揚

王士誠猛然轉頭,脫口而出,問道:「殿下可是見過田豐了么?」

「沒有。」

「那殿下的『另一路人馬』從何而來?」

「我雖未見過花馬王,但是前不久,他的使者倒是先去了遼陽。」

「田豐的使者去了遼陽?」

「不錯。花馬王已經基本攻佔了保定路的全境以及冀寧路的一部,他下一步欲取真定,為了保險起見,想與我海東聯手。他又不知我在益都,故此遣派了使者前去遼陽。前日遼陽給我寄來的信,便是講說的此事。」鄧舍從容答道。

王士誠的神色瞬息百變。

田豐主動去找了海東?初聞不可相信,細思情理之中。田豐近年來用兵甚勤,先後攻取了河北、山西的許多地方,地盤雖然在逐漸的擴大,然而與察罕、孛羅的接近卻也越來越近了,其面對的壓力自然而然地也就越來越大。

人有壓力,要想緩解,不外乎自強、外援兩策。

如今田豐所部最北邊的先鋒軍馬已經深入到了保定路,由保定路向東,經大都路、過永平路,便是遼西。兩地相距不過數百里。田豐主動去找鄧舍,想要與之結盟,彼此互為外援,實在正常不過。

王士誠佯笑道:「原來如此。然則,不知殿下打算怎樣與田豐聯手?」

「各取所需。」

「願聞其詳。」

「花馬王的意思,是想請我海東在遼西發動一場戰事,吸引下韃子的視線,以此來稍微地減輕他所面對的壓力。我海東本就打算進攻大都,欲取大都,必先取遼西。所以,這一點不成問題,遼陽方面已經替我答應了。

「孛羅駐軍大同,察罕屯兵晉、冀,此兩人是為大都之悍蔽。為減輕我軍進攻大都的壓力,同時我也會要求花馬王,請他擴大用兵的規模,不但要取真定路,更要把楊誠丟掉的飛狐、蔚州重新奪回。蔚州在大都、大同之間,奪取了蔚州,就能阻隔孛羅援救大都的道路。即便不濟,至少也可為我海東多爭取點時間。

「如此,我海東呼應了花馬王;花馬王亦呼應了我海東。各取所需,便是這個意思了。」

「殿下以為田豐會答應么?」

「花馬王銳意進取,我料他不會拒絕。」

「哈哈。殿下沒見過田豐,對吧?」

「沒有。」

「那麼,殿下肯定也不知道田豐長的模樣了?」

「不知。」

「四個字可以形容:鷹視狼顧。這話不是俺說的,田家烈說的。燕王你也曉得,老田曾在田豐手下干過。『狼顧』什麼意思,你明白么?像狼一樣,走路的時候總往後看。這種人,野心勃勃,狡詐多疑。相術上而言,此正為反噬之相。」

對「狼顧」的解釋,王士誠悉數照搬田家烈的原話。說完了,他拍拍鄧舍的胳臂,以自己人的語氣,誠懇地提醒道:「燕王與他打交道,可得多加小心嘍。」

鄧舍佯裝驚笑,道:「不意王爺卻還通曉相術。」岔開話題,問王士誠,「看我相貌如何?」

「年少有為,大富大貴。」

「且觀歌舞。」

他越不正面回應,王士誠越心中不安。田豐與他不和,兩個人是競爭對手的關係,如果鄧舍真的與田豐合作了,對益都必然造成強大的壓力。兩個強鄰彼此成為盟友,益都加在中間,下場會如何?引人深思。

堂下歌姬正唱起張弘范的一首《喜春來》:「金妝寶劍藏龍口,玉帶紅絨掛虎頭,旌旗影里驟驊騮。得志秋,喧滿鳳凰樓。」

張弘范為元初漢人世侯張柔的第九子,曾隨伯顏滅宋,崖山上刻字:張弘范滅宋於此。後人在他的名字又加了一個「宋」字,變成:宋張弘范滅宋於此。他的這首曲子,唱在此時,聽入眾人的耳中,自然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楊行健嘆道:「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張弘范,實我族之奸也。身為漢人,甘為韃子鷹犬,滅我前宋。不以為恥,反以為榮。我輩凡有志氣者,皆羞與為伍。此等人所作的小曲兒,有甚麼好唱的呢?」

「不然。」鄧舍搖了搖頭,表示反對,道,「越是如此,越該叫這首《喜春來》多多流傳。也好叫天下人、叫後世人知曉此人的嘴臉。」

有句話鄧舍沒說出來。張弘范生長北地,當時的北地先屬金,後歸元,也難怪他堂而皇之地以滅宋為榮,因為他從頭至尾根本就沒把自己當宋人看過。在他的另一首曲子里,明白地把宋人稱為了「南蠻」。對這種以蒙人自居的人,還有什麼好講的?民族大義對他們來說,或許就像是天方夜譚,想都不曾想過的。

鄧舍瞥了眼王士誠,說道:「是非公道,自在人心。宋滅元興之際,雖有弘范之奸,遺臭萬年。也更有文丞相這樣的忠臣烈士,流芳百世。雁過留聲,人過留名。有的活著,已經死了。有的人死了,卻永遠活著。譬如你我今日攻取大都,不管事成或不成,稼軒有詞云:『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如此,足矣!」

王士誠不讀書,鄧舍所引用的辛棄疾的兩句詞,他不太懂,追問意思。鄧舍詳細地給他解釋了,又闡發開來,評點一番宋末人物。文天祥的大名,婦孺皆知,王士誠喃喃道:「有的活著,已經死了。有的人死了,卻永遠活著。」品味再三,沉默不言。

忽然,宴席上傳來一聲巨響。眾人忙轉眼去看,卻是佟生養喝得多了,坐不穩當,摔倒在地。邊兒上高延世等人齊聲鬨笑。佟生養滿臉通紅,不知是醉的,抑或是惱的,扶著案幾,搖搖晃晃站起身來,嚷道:「爾等鼠輩,笑些甚麼!」

「你罵誰?」

「誰笑,老子罵誰!」

高延世大叫一聲,跳將起來,質問:「你說誰是鼠輩?」

「作威作福,個個好手,說到與韃子廝殺,無不膽怯。誰如此這般的縮頭縮腦,便是誰為鼠輩。」

「休得欺人太甚!」

「哈哈,俺說的錯了么?」佟生養乜視席上,益都諸將怒氣勃發。

高延世有心辯駁,卻一句話卻也說不出口。為何?佟生養說的皆為實情。海東秣馬厲兵,欲與大都一戰,而王士誠卻聽從田家烈的勸阻,不肯聯手與共。這臉打的,不但狠,並且准,叫人掉了牙齒也只能往肚子里吞,絲毫無法與之爭辯。

酒喝到現在,鄧舍與王士誠一直談話,沒喝多少,益都諸將在海東眾人故意地哄勸下,卻已都喝得差不多了。

高延世轉過身,跨步出席,對著王士誠,撲通一聲跪倒地上,叫道:「主公!海東辱人過甚。我益都兵精將勇,何曾受過如此的輕蔑?簡直奇恥大辱!延世不敢自稱勇武,願請為先鋒,即日為主公先下大都!」

「哇哈哈!」

佟生養放聲大笑。他的任務完成,為避免因方才的言論,過度激起益都諸將的反感,身子晃了晃,裝著醉倒,栽入了侍女的懷中,不片刻,鼾聲大作。鄧舍皺了眉頭,斥道:「成何體統!」吩咐畢千牛與三二侍衛,將之抬出了宴席。

「我這義弟被我寵壞了,素來放蕩。驕恣妄語,有得罪之處,尚請王爺海涵。」

王士誠乾笑兩聲,道:「英雄本色,無妨無妨。」受人面辱,偏生髮作不得,再好的修養也難以做到渾然無事。何況王士誠的城府,本就稱不上深沉。他沉了臉,瞧也不瞧高延世,道:「胡鬧些甚麼!退下!」

「主公!」

姬宗周緩緩起身,咳嗽了聲,道:「以臣之見,高將軍所言,未必沒有可取之處。」

「甚麼?」王士誠大為驚訝。前幾日,他探病鄧舍,得悉海東欲圖大都並非臨時起意之後,回來與田家烈等也有過商議,基本上沒人看好海東,多認為海東此舉委實自尋死路。當時姬宗周也在場,並沒有多說什麼。現在,他卻突然冒出來這麼一句,的確令人驚奇。

「此一時,彼一時也。臣適才聽燕王與主公對談,既有花馬王之參與,那麼此事,臣以為似乎便有可為的餘地了。」

姬宗周的話正說中王士誠的心事,他沉吟,道:「姬公的意思是?」

「花馬王兵多將廣,佔有數路之地。只要他肯參與,我軍至少便可多出數萬的精銳。且花馬王在我益都西邊,縱然事有不成,韃子的報復反擊,也定然是他首當其衝。對我益都並無太大的損害。因此,臣以為,或有可為。」

「這,……。事關重大,待田公回來,然後再做詳議。」王士誠不願在鄧舍面前談論,以免顯得他益都內部好似意見不一似的,敷衍了兩句,揮手叫姬宗周退回原位。

「齊魯之地,聖人鄉里。久聞益都英俊,人才濟濟。今日一見,不過如此。」

「誰人出此狂言?」

「吾,海東潘賢二。」

「不曾聞聽。」

「我海東高明之士,如過江之鯽。類吾之才者,何止百千。我本無名之輩,庸庸碌碌。諸位不曾聞聽過吾的名字,卻也實屬正常。」

鄧舍變色,二度斥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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