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漢騎北來擁鐵戈 第十四章 私見

卻說王士誠轉入後院,兀自忿忿不已。

王夫人正好有事來尋他,見他氣憤憤的,不覺奇怪,問道:「夫君,你這是怎麼了?」王士誠張口就說:「老匹夫要俺殺了燕王!」一句話嚇得王夫人魂飛膽喪,脫口而出:「不能殺!」她話才出口,就知不妙。

果然,王士誠大大驚奇,懷疑地問道:「為何不能殺?咦?娘子為何如此焦急?」

王夫人心念電轉,佯裝笑顏,款款說道:「燕王坐擁海東,若殺了他,妾恐怕海東會來尋夫君報仇。到時候,夫君前有田豐,後有海東,腹背受敵,或會陷入不測,則益都難保。妾深憂夫君,故此以為不能殺燕王。」

王士誠大為讚歎,說道:「娘子,女秀才,一點兒不假!老姬也是這麼說的。如此如此。要非有他,俺可不就差點受了老匹夫的蠱惑!鑄就大錯!……,老田那廝尚且自詡才智,卻連娘子的見識都不如。來日見他,瞧他羞也不羞。」

王士誠本性並非記仇的人,雖說罵田家烈的很兇,實際並沒有因此就真的惱怒了他,嬉笑道:「娘子,真為夫的賢內助也。」

王夫人巧言辨飾,輕輕帶過此節,轉開話題,說及來意,道:「妾有多日未曾出門,昨夜做夢,夢見了菩薩。忽然想起年前曾去文殊廟許過願,待到夏日,要再去一回,求乞夫君下半年運程順利。如今夏至已過,卻不正到了還願的時候?夫君明日有空么?要不陪妾一起前去?」

王士誠心中歡喜,道:「難為娘子有心。明天?……,明天還真不行。娘子忘了?明日逢三,是俺面見群臣議事的日子。要不,改天可好?」

「還願這樣的事情,還能改天么?妾等得及,菩薩等不及!夫君既然有事,自去忙。不去了就是。」王夫人故作不樂。

她薄怒的模樣,撅起小嘴兒,又俊又俏,平添三分美色。王士誠不免心蕩神漾,放下身段,費了好大勁兒,許下幾個願,直到允她明日自己去,王夫人才轉怒為喜,俏生生點了王士誠一下,道:「還不都是為了你!」

王士誠越發不堪,涎著臉皮,便要來抱她。王夫人輕巧巧躲開去,道:「明日拜佛,需得誠意。不如妾去叫了侍婢,過來陪侍夫君吧。」

王夫人回到自己的房中,兩腿發軟,過了半晌,胸口還砰砰直跳,半個時辰後,寫了封書信交給任忠厚,吩咐轉給鄧舍。

次早,她天不亮就起了床,焚香凈身,沐浴更衣,略略用了些飯食,即由兩三個侍婢、七八個家人相隨,前往城外文殊廟而去。

王士誠與續繼祖都是白蓮教徒。白蓮教源自南宋,主要教義承襲佛教凈土宗,專修往生阿彌陀佛凈土法門,起初不脫佛教窠臼。至元代,漸漸演變為民間宗教組織,一部分改信了彌勒佛,有專門的白蓮懺堂,信仰的是「彌勒降生,明王下世」。

按說,王夫人不該去文殊廟還願。但她女流之輩,且又不是白蓮教的信徒,王士誠不去管她,任由其為,也不奇怪。

且說王夫人來到寺中,早有廟裡方丈提前得知消息,引了大小和尚們恭恭敬敬迎接在外。

這文殊廟佔地不小,進來是個院子,栽種了幾棵大樹,鬱鬱蔥蔥。左手邊,一行側殿,供奉的十八羅漢。右手邊,又一行側殿,供奉的護法金剛。正中央的正殿,除了文殊菩薩,供奉的還有老子、孔子。

當時有個全真教,創建自金朝初年。祖師爺王重陽,他有個提倡,叫做「三教合一」,所謂三教,即道、佛、儒。同時,王重陽是陝西人,他收了七個徒弟,號稱全真七子,則全是山東人,因此,這全真教在山東、陝西的勢力最大。山東曲阜又是孔子鄉里。故此,山東的寺廟裡同時也供奉老子、孔子,並不奇怪。

但見那方丈衣帽整齊,穿著袈裟,高唱佛號,與王夫人見過禮,親自引路,領去正殿。

伴著木魚與磬聲,王夫人先拈了三支香,插入香爐,隨後插燭也似的拜倒佛前,三拜九叩,口中喃喃,也不知許下了些甚麼心愿。拜完佛,又少不了吩咐隨從的侍女,取出金銀,以為施捨。幾大錠銀子一拿出來,方丈眼睛都花了,笑眯眯讚不絕口,一個勁直誇:「娘子虔誠,世所難見。」

王夫人道:「信女一早起身,走了半晌的山路,有些倦累,不知寺中可有雅室?想要借來一間,也好暫作休息。」

這處文殊廟在益都頗是出名,太平歲月里,常有不少讀書人來借地溫書,雅室自然是有的。那方丈沒口子的答應,選了最好的一間,請她入內休息,奉上茶水,本來還想要相陪,說會兒話,見王夫人輕掩檀口,打了個哈欠,那方丈識趣,自告退出去。

一時間,不大的雅室內,只剩下了王夫人與兩個侍女。王夫人愛乾淨,嫌那床臟,也不去躺,她走到窗邊,推開來,往外看。

這會兒已經日上三竿,來拜佛的信男信女漸漸增多。山中的空氣很清新,遠處松林起伏,入眼皆綠。從王夫人站的位置,正好可以斜斜看見寺廟的大門。她目不轉睛看了多時,只見人來人往,不止老年人與女子,時不時也有年輕男人出入,卻始終不見她所等的人來。

正等的有些著急,看見人流中,有三四個人緩步進來。

當先一人,正是鄧舍,穿著便裝,扮作遊客的樣子。為了不引人注目,他也沒騎馬,左右只帶了畢千牛、郭從龍數人隨行。一行人進入寺中,鄧舍駐足樹下,往殿內殿外張了張,人很多,來來去去,非常熱鬧。

鄧舍瞧見寺中角落,停放了一頂轎子,掛了個燈籠,上寫個王字,猜是王夫人定然已然到了。他低聲吩咐兩句,郭從龍引了侍衛們散入人群,他自帶著畢千牛,步入正殿。鄧舍不信佛,不過既來之、則安之,對三尊塑像分別拜過,畢千牛取出些許寶鈔,算是充作香火錢。

他兩人隨著人群,不動聲色地由正殿轉入供奉護法金剛的側殿。

鄧舍仰頭觀望了一下,笑道:「菩薩低眉,金剛怒目。說起來,時逢亂世,正該怒目的金剛逞英豪。咱們須得拜上一拜。」與畢千牛拜倒在地,忽聞見香風一陣,邊兒上走來個小丫鬟,也裝著禮佛,跪倒拜墊上,悄聲說道:「燕王殿下,咱家娘子在凈室等候。」

「如何相見?」

「凈室前後有門,後門需繞到廟後。」

寺廟中人也多,和尚也多,眾目睽睽下,雅室內相見,孤男寡女的,有點不穩當。鄧舍有心提出換個地方,那小丫鬟起了身,卻已經去遠了。鄧舍猶豫片刻,到底放心不下王夫人所說的「要事」是為何事,想了想,留下畢千牛等候院中,徑自往雅室走去。

鄧舍自來益都,甚少出門,來這文殊廟中的,又多為尋常百姓,因此倒不怕別人認出他是誰來。加上他稍微做了些易容,換了髮型,並黏了絡腮鬍子,王夫人能一眼認出他,那是日夜相思使然。換了別的人,就算曾經見過面,怕也不能一眼認出。

他步出廟內,繞到後院,往兩邊看了看,與寺中的喧嚷不同,此處十分清靜。紅磚壘就的院牆,成排栽種的柳樹,遠處一條小溪汩汩流淌。茂密的樹葉間,時不時傳出一陣的蟬鳴,此起彼伏,好似相互應和。

偶爾見一兩個小沙彌或者提著水桶、或者低著頭,匆匆忙忙地走過。鄧舍等他們走遠,看左右不再有人,閃身進了後院門內。院中一排四五間雅室,只有一間開著門,門扉半掩,不用說,此必為王夫人所在。他略整衣冠,邁步走入。

室內三個人,兩個侍女分立兩側,左邊那個正是與鄧舍傳話的小丫鬟。

右側窗邊,金漆圓凳上坐著一位二十多歲的美貌婦人,一雙眼睛又明又亮,便如水晶盤上走明珠,勾魂奪魄,似笑如怨,又彷彿帶著點嗔怒。

兩人視線剛好對上。

鄧舍不合時宜地想到了一個莫名其妙的詞兒:「如饑似渴。」下意識退了半步,反手關上門,定下心神,叉手作揖,道:「作揖,娘子。」王夫人穿了條淡紅長裙,環佩叮噹地站起來,款側蓮足,微動玉體,雙手按在腰邊,屈身蹲了一蹲,道:「萬福,燕王殿下。」

鄧舍拿眼往侍女們臉上瞅去,王夫人會意,一邊示意她們退入側室,一邊解釋說道:「此兩丫鬟乃妾身娘家的家養奴,自幼伺候妾身慣了的。妾身嫁入王家,她兩人又為陪嫁,梯己人,燕王不必在意。」

梯己人就是心腹的意思。

鄧舍微微釋然。那兩個侍女悄無聲息地退下,只剩下他們兩人。室內很熱,窗戶也關上了,沒一絲的風,一股若有若無的香味,源自王夫人裙上,受其蒸氳,漸漸由淡轉濃。耳聽窗外蟬噪,兩個人你看我,我看你,相顧無言。

一個是不想說話,一個是不知從何說起。

鄧舍與王夫人許久沒有單獨見過面了。其實來之前他猶豫過,要不要親自前來?本想派個侍衛代替會面的。後來想了想,覺得有些不禮貌,萬一惹怒了王夫人,反而壞事,所以還是決定親自赴約。

當然了,這只是明面上的理由。或許連鄧舍本人也沒有真的清楚,王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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