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漢騎北來擁鐵戈 第十二章 細作

高延世等人上了樓里,小廝接住,迎入雅間之內。

楊萬虎、郭從龍等人也是剛剛來到,急忙起身,兩廂行禮。

當初賭約定好的,獲勝者高踞上座。陳猱頭不在,也就是郭、高、楊三人居首。高延世到前,郭從龍與楊萬虎就謙讓過了,說:「客不壓主。賭約不過是博大家一樂,無須當真,當以年高位尊者,請居上位。」因人未到齊,沒有講定,所以主座暫且空著。

這時,高延世與諸人見禮罷,兩隻眼往主座看了看,當仁不讓,昂首闊步,走將過去,先取下寶劍、弓矢,放到一側,隨後解開盔甲,徑自落座。楊萬虎瞅了郭從龍一眼,兩個人一般念頭,均想:「這廝卻是輕狂。」

郭從龍偷眼瞧看左右,見好幾個益都將校面現不快。

眾人談談說說,沒多久,絡繹又來了兩三人,滿滿堂堂坐滿一席。一個紅面的將官起身笑道:「陳元帥、王元帥諸人軍務纏身,來不了。有閑暇的也就咱幾個,人已到齊,這便開宴?」

他叫劉果,是濟南平章劉珪的族弟,現任益都萬戶。

劉珪乃毛貴的舊人,那日歡迎鄧舍的宴席上也有出席,本為元帥,後來王士誠入益都,為了拉攏他,給了他一個平章的位置,名義上與小毛平章平起平坐,並把濟南交給了他,委以重任,有些實權。

現在益都的情況很複雜。毛貴一死,群龍無首,沒人能夠有足夠的威望壓服余者,獨攬大權。總的來說,分田豐與王士誠兩大派。往細里說,兩大派又分許多的山頭。

王士誠這一派,因他有為主報仇的功勞,並且實力最強,故此眾人尊他為首。王士誠、續繼祖以下,又有濟南劉珪等多股大大小小的勢力。他們有一個共同點,與劉珪一樣多為毛貴舊將,當年隨著毛貴一起下山東的,大部分都是外地人。

相反,田豐那一派多為後來投奔的。比如田豐本人,原為蒙元的鎮守黃河義兵萬戶。另有棣州余寶、滕州王士信,也皆為義兵萬戶的出身。或尊田豐為主,或與之結盟。基本都是本地人。

劉果有這層身份在,弟以兄榮,隱約以主持人自居。他話音落地,眾人都說好。自有旁邊伺候的乾淨丫鬟,去通傳吩咐。一盤盤、一壺壺的好菜美酒,熱騰騰、香噴噴流水也似的被端送上來。

此地名叫紅粉樓,顧名思義,是益都地方有名的一處秦樓楚館所在。又有十數個花枝招展的女子,娉娉婷婷地進來相陪。諸將多為熟客,都有相好。劉果替楊萬虎、郭從龍選了兩個好的,推到身邊。

在場諸人皆帶兵的將校,姑娘們誰敢不小心伺候?特別熱情。素手箸菜,朱唇送酒,鶯鶯燕燕,翠翠紅紅。酒過三巡,處處融融恰恰,氣氛逐漸熱烈。

劉果道:「楊將軍、郭將軍,遠在兩三個月前,俺便聞聽過你們的大名。弄翻高麗,生擒其王。哎呀,天大的功勞呀。海東有你們兩位,一虎一龍,大漲了我皇宋的志氣,連帶俺益都與有榮焉。

「對兩位的威名,俺欽慕已久。藉此機會,奉酒一杯,請滿飲。」

楊萬虎、郭從龍早得了鄧舍的吩咐,不可張揚,需得謙虛。楊萬虎道:「將軍好話,誇的太過了,折煞俺也。日前宴上,俺心直口快,多有得罪。承蒙諸位哥哥不怪,這盞酒,應當你我眾人共飲,權作俺的賠罪。」

郭從龍也說:「諸位不知,那天回去,俺家主公好生把俺倆訓斥一頓。險些挨了軍棍。虧的來時沒帶棍子,倉促間,貴省迎賓館裡也找不來合用的器具,這才僥倖免了一頓苦揍。諸位將軍,幸勿怪責。……,請,請同飲此杯。」

他說的有趣,眾人都笑。

劉果正要說話,高延世插嘴道:「兩位哥哥英雄本色,些許抵牾早已過去。且前日射獵,兩位已經道過歉了。男兒大丈夫,怎能婆婆媽媽?卻不腌臢!你我意氣相投,何必多言。請,俺先干為敬。」

他端起酒杯,嫌不暢快,丟在一邊,換了大碗,一疊聲催相陪的粉頭斟滿。舉起來一飲而盡,酒水順著往下淌,他伸手抹去,側起碗,朝眾人亮了一亮。

劉果微微皺眉,雖嫌他無禮,強自按下,道:「既如此,諸位,便飲起吧?」眾人飲了此杯。楊萬虎道:「高小郎快言快語,『意氣相投』四個字說的好,正合了俺的意思。諸位,好事成雙,來,來,再飲一杯。」

諸人無有不允,再飲一杯。

兩杯酒下肚,劉果心想:「禮尚往來,他敬咱兩杯,少不得咱也要回他兩碗。且,他海東人多勢眾,步卒強、水師也強,不能不應承巴結。益都外有強敵,說不的,今天借他水師,明日又借他步卒。」

他放下酒杯,教粉頭斟上,正待說話,見高延世掣著酒碗,轉出席外,走到郭從龍邊兒上,道:「哥哥河北人,俺也是河北人。前日騎射,咱倆同得第一,該共飲一碗。哥哥意下如何?」

郭從龍瞅了楊萬虎眼,楊萬虎微微點頭。

郭從龍站起身來,笑道:「他鄉遇故知。俺雖年長,比不上將軍少年英俊。卻有一事告訴將軍。那天,貴省歡迎俺家主公的宴席上,咱倆席位相鄰。宴席散後,俺家主公曾相詢與我,問席上『少年將軍者,誰人也?』對將軍讚不絕口,誇將軍:『豪邁不羈,真英武之士也。』」

此事不假。那日宴後,鄧舍的確說過這樣的話。鄧舍年歲不大,對年少者尤為注意。高延世又確實才俊,引動他誇獎幾句實屬尋常。

高延世哈哈一笑,意態自滿,與郭從龍共飲一杯。

射獵比武的結果,郭從龍第一,楊萬虎第三。他開了這個頭兒,對楊萬虎不能不理。劉果捧起酒杯,順勢說道:「兩位河北狀元飲過,且請山東探花郎,也飲一杯。」

有人起鬨,道:「楊將軍非但探花,且為地主。一杯不夠,三杯,三杯!」

楊萬虎海量,沙場血海里淌出來的人會怕喝酒?他學高延世,小杯換了大碗,連干三大碗。諸將拍手喝彩。

劉果不失時機地拉攏關係,殷勤問道:「聽說楊將軍是東平人氏?」楊萬虎道:「不錯。」劉果道:「難得來次益都,不順道回家看看么?」

一句話勾起了楊萬虎的心事,他是個孝子,自己榮華富貴,家中老人寒酸受苦,每念及此,往往淚流。不過,他這會兒心情不錯,呵呵笑道:「俺家主公特地派了有人,往去東平、並及郭將軍老家,接俺們的父母家人過來。掐算時日,也就這幾天便會返回了。」

鄧舍對細節方面很注意,這次來益都,不僅為圖謀山東,也為接山東籍貫文武的家人。不止楊萬虎、郭從龍,羅國器等人的家眷也都有人去接,隨後送去海東,集中安置遼陽、平壤等地。

這麼做有三個好處,一來,可得諸將感激,同時變相控制諸將。二則,也免得將來火拚時候,他們的家眷萬一落入益都手中,不利穩定。三者,迷惑王士誠,叫他以為鄧舍沒在益都長待的意思。要不然,何必接了諸將的家眷送去海東這麼麻煩?

高延世喝的興起。他也好久沒見過老鄉,加上郭從龍武藝出眾,箭術高強,不由惺惺相惜。他也不管劉果與楊萬虎敘話,自顧自拉著郭從龍吆五喝六,划拳不止。

郭從龍曾經當街毆打海東吏員,由此便可以看出,他不算個脾氣溫和的人,很自負。不過,他的自負與高延世又有不同。

高延世畢竟年少,年少得志,功勞越大,就越適才自傲。郭從龍不然。自鄧舍把他丟上前線,他真刀實槍地血戰過幾場之後,性格反而漸漸變得收斂了。打南高麗時,他起初歸方米罕管,被編為前鋒,楊萬虎是他們的最高長官,攻堅戰多數都是他們這支部隊打的。

方米罕間接地受他牽連,由百戶降為九夫長。戰後,一個十人隊,只剩下了六個人,傷亡率多過百分之五十。眼見短短的數月間,那麼多生龍活虎的同袍戰死沙場,如果說對郭從龍沒有產生什麼感觸,顯然是不可能的。

因此,他雖立下大功,火箭似的提拔速度,一躍成為千戶長,卻絲毫沒有半分的自矜自傲。

另一方面,他後來受了重傷,痊癒後,鄧舍親自下令,把他調到了身邊,又親自抽時間教他了一段時間的兵法。鄧舍為人深沉內斂,耳提面命之下,對他性格的變化也起到了一個重要的作用。

話說到這裡,對怎麼用郭從龍,鄧舍是有慎重考慮的。

此人武藝嫻熟,卻沒有領兵打仗的基礎,且有稜角。有稜角,就可能會不服從命令;沒基礎,就是個莽夫,充其量做個悍卒,派不上不用。那麼,怎麼用他呢?分三步走,首先,先叫他去感受下戰爭的殘酷,磨去他的桀驁不馴。隨後,拔擢千戶。千戶這個職位,接觸到一些戰術的層次,大致上依然以衝鋒陷陣為主。一邊打仗,一邊教他讀書識字、學習兵法,在實踐中學習理論會進步很快。最後,視其鍛煉的成果,如果好的話,加以重用;要不是這塊料,沒多大進步,也就是當個勇將使用罷了。

將有五德,智、信、仁、勇、嚴。不是只有一個勇就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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