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漢騎北來擁鐵戈 第十一章 三友

會面時,鄧舍險些拔劍殺了顏之希。會面後,又記掛顏之希的侄女,給她送來兩個侍女。這反差太過強烈,顏之希抬頭看天,搔首無言。

他對此會有何看法,是否會因此對鄧舍更多了一些了解,不得而知。但是,他投靠鄧舍卻是貨真價實的。命小廝收下侍女,交給後院的顏淑容後,他即開始馬不停蹄地尋朋訪友,四處奔波。

益都士子里,有三個人最有聲望。人稱「三友」。

一個叫做鞠勝,一個叫做國用安,一個叫做李溢。鞠勝與國用安乃益都本地人。李溢則算個外來戶,利津人,不過寄寓益都已有多年。國用安與李溢的家族,皆世宦書香人家,累世有清名。鞠勝與他兩人不同。

鞠家本為鹽商,家世豪富。他少年遊俠,年十五,學騎射,有小成。年二十,折節讀書。紅巾入山東,毛貴與王士誠先後殺了不少的富家,益都豪門十損七八,鞠家之所以能免於難,全賴姬宗周。姬宗周任蒙元官時,與鞠家有來往。鞠勝走通了他的門路,主動獻上半數家產,並及他家原有的沿海鹽場,從而得以保全性命。

從他的閱歷就可以看出,他與益都紅巾是有著深仇大恨的。並且,在益都三友中,他與顏之希的關係最好,相交甚深。因此,顏之希首先就去找的他。

顏之希到的鞠府。不等開口,鞠勝劈頭蓋臉,就先嚷道:「顏兄!你好大的膽子,還敢出門亂走。不知禍事臨門了么?」顏之希詫異莫名,問道:「以柔,何出此言?」以柔,是鞠勝的字。

鞠勝冷笑道:「昨日,海東燕王去見你。你們兩個從下午談到薄暮,都說了些什麼?」

鄧舍昨天去顏府,沒有大張旗鼓,只帶了羅國器、畢千牛等數人輕騎隨從。這才過了一夜,鞠勝怎麼就知曉了?顏之希大為奇怪,問道:「昨天燕王去我家,並未聲張。你卻是從哪裡知道的?」

「俗云: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哼哼,你與燕王閉門深談,都講了些什麼?還不速速從實招來!」

鞠勝身高八尺,膀大腰圓,面如滿月,目若朗星。一雙眼睛極其明亮,目光灼灼,如見烈日。他有個習慣,每逢歡笑、抑或發怒的時候,眉毛都會往上揚起,眼睛再一睜大,越發襯得逼人耀眼,不可直視。

顏之希微一閉眼,不與他對視,調笑道:「大眼兒,目光灼灼,宛如賊子。」端正神色,正容說道,「吾此來正為此事要與你商量。且入室內,然後密談。」

兩人牽手入得室內。

鞠勝打發了侍婢出去,吩咐看緊門戶,無論誰人,一概不得妄入。布置妥當,他與顏之希分別落座,說道:「古有四知,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兄長有何要事,需要密談?現在可以說了吧。」

顏之希卻不先說,追問道:「你從哪裡聽說的燕王昨天去了我家?」

「從你家小廝口中聽說。」

「我家小廝?」顏之希一怔,繼而大怒。

鞠勝細細把來龍去脈講述一遍。原來,鞠、顏兩人交好,他兩家的奴僕也多相識。卻是今晨顏家的小廝外出買菜,路遇鞠家的小廝,兩人說了會兒話。顏家小廝賣嘴,把燕王來訪的事兒當作榮耀,吹噓給了鞠家小廝。鞠家小廝回來,又轉述給了鞠勝。故此,鞠勝才會知道的這麼快。

顏之希坐不住,霍然起身,道:「以柔,你且先等片刻。待吾回去,稍後即來。」

鞠勝似乎知道他要回去做什麼事兒,並不攔阻。顏之希心急火燎,嫌走路太慢,沒走多遠,又折回來,借了鞠家的一頭走騾,趕將回去。約莫過了小半個時辰,他返回鞠府。鞠勝問道:「怎樣?」

顏之希輕描淡寫,道:「多嘴的東西,留不得。杖斃了。」

鞠勝一笑,道:「無妄之災,即為此乎?卻也好,有我家小廝相陪,黃泉路上他兩個倒不寂寞。」便在顏之希來前,鞠勝也已將他家的那個小廝給殺了。一入奴籍,就是主人的財產。要放在戰亂前,無辜殺仆或許還會有人管,現在有誰去管?

顏家與鞠家的兩個小廝,一個多嘴,一個賣舌,因為日常僅有的這點可憐消遣,先後被殺。別說在益都,便是在這他這兩家中,也只不過頂多引起了一點的漣漪。用不了多長時間,便會被人徹底地忘記。悄無聲息地來,悄無聲息地去。

顏、鞠兩人相對一笑。顏之希道:「常聽人讚揚你敏慧,當真不假。既然你已經斃了你家的小廝,想必對吾今日前來的用意,定然早已清楚。是何意也?一言而決!」

鞠勝長身而起,慷慨說道:「益都賊寇,沐猴而冠。士誠,僭越稱王,妄自尊大。號稱掃地,彷彿匪號,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坐擁青兗膏腴之地,得山東漁鹽之利,毫無振奮發作之氣,苟安一時,不思寸進。

「主既如此,遑論臣子?昔日田壟村夫,今日赫然朱紫。何足云乎?益都人民,無不彷徨。人心思變,是天欲亡之。

「順道者昌,逆德者亡。方今四海鼎沸,豪傑並起。吾聞燕王在海東,起初雖多有抄掠,遼東豪室多有破門者,然而自洪、姚諸公上位秉政以來,燕王頗能從善如流,改弦易張,優容士子,善待富家。與益都的惡政截然不同。

「士子者,國之腹心。富家者,國之基礎。優容士子,即禮樂興;善待富家,則尊卑定。燕王,誠明主也。」

他盯著顏之希,揚眉耀目,不可一世,斬釘截鐵地說道:「兄若欲效張松故事,則吾願為孟達。」張松故事,講的即西漢末年張松獻益州與劉備一事。同謀者兩人,一為法正,一為孟達。

顏之希與他最為相熟,平素談話,多有交心,曉得他負有大志,也了解他的性格,極有膽氣。此時聽他慨然應諾,顏之希卻故作勸解,說道:「以柔,此事甚危,若不成,你我性命難保。千萬深思,切莫倉促。要不,你再想想?」

「干大事豈可惜身!瞻前顧後,非丈夫所為。事成,共富貴。事不成,共入鼎鑊。如此而已!兄長不必多言。」鞠勝少時遊俠,如今雖年近四十,俠氣不改當年,模樣意氣風發,言辭慷慨激烈。

顏之希大喜,說道:「以柔,真偉丈夫也!哈哈,與有肝膽人共事,快哉快哉!……,只是,你我兩人尚且不足。要成此事,非得有守謙、邦傑參與不可。」

守謙、邦傑,分別是李溢與國用安的字。

鞠勝道:「守謙少言而精明,邦傑多疑且遲緩。要說動他兩人,沒有切實可行的計畫是不可能的。兄長與燕王有過會面,不知燕王是何意思?」

「燕王心意,吾已盡知。大事自有燕王為之,你我等輩只需在關鍵的時刻,鼓唇搖舌、推波助瀾,為燕王鼓吹聲勢,便算大功一件。至於燕王打算如何行事,他謀奪益都的計策是這樣的,……,如此如此。」

顏之希把鄧舍的計策,有所保留地轉述給鞠勝。鞠勝拍案叫絕,道:「妙計,妙計!真妙計也!」

他卻不知,顏之希所知道的,根本就不是鄧舍的真正計策。

有關怎樣謀奪山東,洪繼勛、姚好古總共給鄧舍上過三套方案。經過連續多日的議論、推演,鄧舍選用了最優的一套。而他告訴顏之希的,卻正是被淘汰計畫中的一個。顏之希道:「事關重大,需得機密。燕王此計,出吾口、入你耳,萬不可輕泄。」

鞠勝怫然不樂,道:「兄長卻把吾看成什麼人了?你我相知,何必相疑?」

顏之希點了點頭,道:「如此就好。……,以柔,你覺得守謙與邦傑那裡,咱們該如何與之分說?」

鞠勝沉吟片刻,說道:「國邦傑膽弱,與他不可直言,且先不必理會,待時機到了,再拉他入伙不遲。李守謙嘴嚴,且有擔當,可與謀之。如此,有你我四人,憑藉兄長的名聲,並及我三人的些微薄名,到時候振臂一呼,事必和諧。」

「以柔所言,正合吾意。」

他兩人密議停當,當天下午,即聯袂去尋李溢。

李溢話少,從頭到尾,只說了兩個字:「然」、「喏。」在聽了鞠勝轉述的、又打了三成折扣的鄧舍取益都之淘汰計策後,他當即取出筆來,痛痛快快地在生死狀上籤下了名字,交付顏之希收好。

「今日之生死狀,必明日之功勞簿!」顏之希信心十足地這樣說道。

三人擊掌大笑。

不到一天的時間,顏之希即成功拉了三友中的兩人入伙。事情進展之順利與迅捷,甚至大出了他本人的預料。只能說,多虧了王士誠。或者說,鄧舍選對了盟友。要沒有毛貴、王士誠曾對豪門大戶的殺戮,也不會有鄧舍的見縫插針,趁隙而入。

顏之希與鞠勝、李溢盟誓已定,相別而去。

奔波了一天,顏之希雖然精神兀自亢奮,不覺得累,但是身體吃不消了。看月上柳梢,時至黃昏,他踏上了回家的道路。李溢家離他家不近,相隔了四五條街道。這時街道上行人依然很多,路邊的店鋪熱熱鬧鬧。

穿過兩條小巷,他轉上一條寬道,忽然聽見身後傳來陣喧嘩,急忙掉頭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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