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漢騎北來擁鐵戈 第十章 得賢

有顏淑容這一打岔,顏之希話意點到,見鄧舍無意深談,也不再多說,就勢轉變話題。

羅國器取出鄧舍帶來的禮物,交給顏之希。遼東雖偏遠之地,人文不盛,但海東很有些書畫珍品的。鄧舍揀選帶來的這幾副,皆堪稱精妙。其中一幅,是元初趙孟頫的楷書,倒也湊趣,內容寫的《愛蓮說》,正合了鄧舍誇讚顏之希隱士桃源之意。

顏之希對鄧舍感謝不已。

他親手將之懸掛牆上。鄧舍來前,特地補了補課,對這幾副書畫的妙處頗能領會。賓主三人負手悠閑,品茗賞畫。你一言,我一語,鑒賞清玩。顏之希雅擅書法,羅國器免不了舊話重提,又請他出示墨寶。顏之希稍作謙遜,亦不扭捏,卻沒有去取舊作,而是潑墨揮毫,現場臨寫了一幅。

寫完了,做為回禮,送給鄧舍。

鄧舍看時,只見他用的隸書,字體莊重,雄闊嚴整,寫了八個字:「無其實,敢處其名乎?」這句話出自《史記·趙世家》。鄧舍讀史,首讀《史記》,對此是知道的。他看了顏之希一眼,笑道:「承蒙厚意,老先生金石良言。我必銘刻肺腑。」

顏之希道:「在下年近五旬,三歲識字,五歲開蒙,至今讀書何止萬卷!雖行路不及萬里,見識不算淺薄。縱觀古今,罕見少年顯貴如燕王者。今海內洶洶,英雄四起,元失其鹿,天下共逐。燕王勉之!」

他甩了下袖子,二度拜倒在地。

鄧舍慌忙要去扶他,道:「老先生怎麼忽然又行此大禮?」

顏之希不肯起來,堅持跪倒,俯首拜地,說道:「方才在下所言,燕王雖避而不答,然而在下句句出自肺腑。上午聞羅參政言道,燕王欲與在下一見。在下德薄能鮮,何敢勞燕王大駕?之所以沒有拒絕,厚顏答應,是因為考慮到燕王現今在益都為客。

「在下若主動求見燕王,必惹人疑。反過來,燕王不以在下卑鄙,親臨寒舍,卻可顯出禮賢下士的胸懷,且不惹人疑。吾也不才,願為燕王馬骨。」

顏之希乃顏子苗裔,他要去主動求見鄧舍,落入有心人的眼中,定然生疑。鄧舍這才來益都幾天?名聲居然就有這麼大了?連顏子苗裔,都主動求見。怎能不引人猜忌?而要換了鄧舍來拜訪顏之希,就好說了,就像是去了曲阜,主動拜訪衍聖公一樣。很正常。

並且向益都士子們展現了禮賢下士的風範,以燕王的尊貴親自登門拜訪白身。「願為燕王馬骨」,他願意做鄧舍的馬骨,千金買馬骨,藉此作態拉攏益都士子之心。

這是顏之希的一片苦心。同時如果說剛才他談論小毛平章與王士誠,是試探鄧舍的志向的話,難么,等鄧舍來拜訪,也就可以說他是在試探鄧舍的誠。看到底想不想別人風傳的那樣。試探的結果,他很滿意。

仁厚、文雅、知禮。

若能得此明君為主,夫復何求?

鄧舍卻沒想到,他還有如此的一番深意。從來都是他去拉攏賢士,沒有過有名氣的賢士主動來幫忙,何況還是在異國境內。初次碰見,他竟然不知從何說起,見扶不起來顏之希,索性陪他跪倒,與之對拜。

他一跪,羅國器也得跪。堂上三人,跪成個三角。

鄧舍道:「我有何德何能,勞動老先生良苦用心。誠惶誠恐!我來拜訪老先生,本來出自至誠,沒有奢求過其它。我儘管行伍出身,平時也有讀書。復聖公高雅的品德,令人高山仰止。老先生是復聖公的嫡裔,有著與先人一樣的節操,志美行厲,如圭如璋。我仰慕很長時間了。

「我來拜訪老先生,沒有奢求過其它,只求與老先生一見,心愿便足了。驟然得到老先生的深情厚意,我實在為之深深的感動。老先生請起來吧,讓我們坐下來說話。有什麼可以教我的,我願意認真地傾聽。」

鄧舍這番話誠摯感人。

三人起身,又分別落座。經過這個小插曲,彼此再看對方,感覺又不相同,親近了許多。

顏之希道:「在下沒有什麼才學,不敢當燕王請教二字。但是,在下聽說,『任天下之智力,以道御之,無所不可。』又聽說,『士有偏短,豈可廢乎?』又聽說,『凡破家滅國,非無忠臣明智者也,但患不見用耳。』

「但凡國家破滅,不是因為沒有忠貞的臣子與聰明智慧的人物,只是因為他們沒有被信用罷了。現在元主的社稷將要失去,不是因為他沒有人才可用,而是因為他的無道,所以天下的人才都與其離心離德了。

「天下的人才並非都是盡善盡美的,人無完人。若因為某個人才有一點的毛病,就廢棄不用,是無法得到可用的人才的。所以說,縱然有才能的人有些缺點和短處,卻不能因此廢而不用。

「如果能夠任用天下有智慧的人,用正確的方法駕御他們,就無所不可,沒有辦不到的事情。

「即便淺薄如在下,您也能夠誠懇地待之以禮,如果您可以把您的態度保持下去,就肯定能招攬來不為元主所用的天下人才,並且容忍他們的缺點,以道御之,那麼,最終必將達成無所不可的效果。在下沒有什麼才學,可以向您講的,也就只有這些了。」

顏之希講的看似套話,行之則難。

鄧舍再起身來,端端正正向顏之希行了一禮,道:「我一定會像老先生說的這樣,更加努力地去做。」

「在下有句冒昧的話,想請問燕王。」

「老先生請說。」

「千金之子,不下垂堂。您有著尊貴的身份,卻冒著危險來到益都。假如在下沒有猜錯,燕王或許別有所圖?」

鄧舍心頭一跳,道:「我來益都,純為助剿倭寇。老先生何以言我別有所圖?我不明白。」

顏之希笑了笑,道:「燕王騙得了士誠,卻騙不了在下。」

羅國器道:「老先生何處此言?我家主公來益都,不是為了助益都剿倭,又能是為什麼?……」

鄧舍哈哈一笑,打斷了羅國器的話,道:「老先生既然看出來了,咱們也不必隱瞞。正如老先生所說,我的確另有一事要做。稍過些時日,待道路打探清楚,我即會動身前去安豐,面陛謝恩。」

「燕王當在下三歲孩童么?此為明修棧道,暗渡陳倉。」

鄧舍愕然,撫掌,說道:「老先生真有慧眼!面陛謝恩確為明修棧道,實際我另有所圖。實不相瞞,主公命我攻取大都,我自忖單以我海東之力,怕不足夠。故此,來益都,順便與掃地王商議,若能兩路出軍,把握就會大一些。」

說到這裡,鄧舍頓了一頓,又補充道:「此事誠為機密,今日告之老先生,且不可與外人言。以免走漏風聲,打草驚蛇。」

顏之希放聲大笑,道:「燕王,燕王!你欲圖謀山東,如今街頭巷尾,婦孺皆知。還用的著如此隱瞞么?」

鄧舍大驚失色。羅國器猛然起身,開口就要叫侍立堂外的畢千牛進來。鄧舍回手摸劍,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需留不得此人!」

他與顏之希見面才不足半天,顏之希再交淺言深,短時間內也難以化解鄧舍的戒備。若是因顏之希的一拜以及單純憑他話中投靠的意思,鄧舍就對他開誠布公的話,鄧舍也就不是鄧舍了。

見鄧舍倉急拔劍,顏之希倒是不慌不忙。他冷笑道:「一言不合,即拔劍相向。請問燕王,您的禮賢下士就是這樣的么?」

鄧舍久經大事,方才只不過是促不及備,片刻功夫即鎮定下來。他轉驚為笑,佯笑道:「老先生的話,嚇煞人也!何必以此相戲?」

嘡啷一聲,拔出短劍。他握住劍柄,左手托刃,感慨地說道:「此劍,乃主公封我為燕王時,賜與我的。天恩深重,粉身碎骨,難以回報。每念及此,我不免心神動蕩。有所失禮,請老先生原諒。」示意羅國器坐下,不必叫畢千牛進來。

他臨機應變,甚是迅捷。

顏之希大大佩服,道:「在下以赤心待燕王,燕王為何不肯以赤心待吾?在下適才所言,只是試探燕王而已。『婦孺皆知』云云,不過戲言。燕王若果欲成大事,在下願助一臂之力。如若在下猜錯了,只當沒說過便是。」

鄧舍把短劍收回鞘中,正色道:「面陛謝恩、議取大都,要說這兩樁事也算不得假,我確實打算去做的。此為公事。老先生對我以誠相待,我自然也實言相告,我來益都,確實為的還有一件私事。」

「何事?」

「我海東接壤腹里。孛羅屯軍大同,是我的勁敵。山東接壤晉冀,察罕亦可謂山東的大敵。我來益都的私事,便是想要與掃地王簽訂盟約,設若孛羅攻我,益都相助;設若察罕攻益都,海東相助。

「因為這是我的私事,所以沒有向老先生說及。老先生不要生氣。」

顏之希嘆道:「曹操,世之奸雄也。劉備,皆稱仁義也。燕王有劉備之仁,又有曹操之奸。三分天下,燕王已經有兩分了。」他端茶送客,「在下言盡於此。既然不能得到燕王的信任,也就算了。」

他瞅了眼鄧舍握住劍柄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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