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漢騎北來擁鐵戈 第七章 論雄

鄧舍急觀看處,見發笑之人,又是田家烈。

不等鄧舍開口,楊行健挺身問道:「田公緣何發笑?」田家烈道:「吾適才想起一事,故此發笑。」楊行健問道:「何事?」田家烈向鄧舍拱了拱手,道:「請問燕王殿下,您今次親至益都,是為何來?」

鄧舍不解其意,不願貿然作答,以目示意羅國器。羅國器坐在他的下首,整衣起立,代而答道:「吾主今次親至益都,所為者三。一則,助貴省剿倭;二來,往去安豐,面陛謝恩;三者,尚且有一樁大事要與貴主商議。」

「什麼大事?」

「酒宴非談話場所,不可深言。」

田家烈點了點頭,接著問道:「往去安豐,面陛謝恩。請問燕王,準備何時動身?」羅國器道:「不日即行。」田家烈道:「從益都到安豐,有兩條路可走,或者海路,或者陸路,不知燕王打算選擇哪條路走?」

「海路難行,選陸路。」

「海路有張士誠為阻,誠然難行。然而,陸路亦有李察罕相隔,道路不靖。燕王選擇陸路,吾深為之憂。怕難以通行。」

羅國器正色道:「聖上封我家主公為燕王,這是怎樣的殊榮!我家主公縱然披腹心,輸肝膽,不足報也。何況面陛謝恩,人臣本分。雖赴湯蹈火,不敢辭也。別說道路不靖,哪怕刀山火海,也不能阻擋我家主公的忠誠。」

田家烈道:「燕王乃心王室,赤膽忠肝,實吾輩臣子之楷模也,吾也佩服。然,燕王千金之軀,不可輕易赴險,倘有不測,悔之晚矣。這道路的選擇,還是要謹慎點好。請問燕王,打算選擇哪條陸路往去安豐呢?」

羅國器道:「東平、濟寧現在田丞相手中。我家主公可借道田丞相,走濟寧,經宿州,至安豐。」田丞相,即田豐,他官居行省丞相。宿州,在濟寧以南,安豐以北,目前處在安豐朝廷的控制之下。

田家烈道:「此路似乎可行。然則,請問燕王欲待何時動身?」

兩個人你問我答,繞了一圈,又轉回開始的問題上。田家烈步步緊逼,羅國器皺起眉頭,不滿地說道:「田公這是在促我家主公走么?我家主公才至益都不到一天,人馬未歇,道路未探,如何就走?況,我家主公與貴主尚且有要事商議。田公何其急也!」

「什麼要事?」

「有關主公聖旨,此地非議事場所。」

兜了一個小圈子之後,兩個人又兜了一個大圈子。田家烈等於什麼也沒問出來,羅國器也等於什麼也沒回答他。王士誠咳嗽聲,道:「燕王初至,車馬勞頓,遠來辛苦。且先休息幾天,不須急行。田公,毋要多言。」

他雖不解之前田家烈與楊行健為何爭執,但對此時田家烈逼問鄧舍何時會走卻不奇怪。因為便在今晚夜宴之前,田家烈曾對他提及,疑惑鄧舍為何親身前來,懷疑其中有詐。

田家烈微微冷笑,轉而再問,道:「請問燕王,此來助我益都剿倭,共帶戰艦多少?人馬幾何?」

鄧舍答道:「謹按貴省要求,戰艦五十。」田家烈問道:「不知水卒多少?」鄧舍答道:「水卒三千。」田家烈問道:「上次劉將軍部來了戰艦四十,水卒一千三百。此次,為何戰艦五十,水卒卻有三千?」鄧舍答道:「倭人勢大。上次來的多為小船,這次吾所帶來的,大船稍微多些。」

田家烈頷首,道:「如此,吾再敢請問燕王,上次小船多,故此剿倭不利;此次大船多,剿倭應當很有把握了?」

鄧舍道:「沒有百戰百勝的將軍,我海東必然會全力以赴。」田家烈追問道:「勝算幾何?」鄧舍道:「七八之數。」田家烈道:「十日之內,可否功成?」鄧舍道:「盡量爭取。」田家烈道:「何為盡量爭取?」

時,堂上宴席,左武右文。

田家烈一個問題接著一個問題,從疑問漸漸變化為詰問,又漸漸地近乎質問。鄧舍好脾氣,一直面含微笑,溫聲和語。他不生氣,不代表沒有旁人動怒。田家烈猛然聽見一聲叱喝,左邊席位上起來一位將軍。

叱聲極其響亮。

眾人本正全神貫注聽鄧舍與田家烈對答,猝不及防,頓時被他唬了一驚,紛紛轉眼觀瞧。更嚇得好幾個膽弱的文臣面如土色,心驚膽跳,手軟無力,筷著、酒杯接連墜地,「劈劈啪啪」,響做一片。

但見那人個頭不高,骨瘦如柴,穿著重盔,捉刀而立,站在如狼似虎的武將叢中,非但不顯得瘦小,反而自有一番威武的氣度,便如淵渟岳峙也似,不怒而威。並非旁人,卻正是海東楊萬虎。

王士誠失色驚嘆,道:「真壯士也!」問鄧舍,「此何人耶?」

「此我海東上將楊萬虎。」

楊萬虎嗔目戟指,指著田家烈,罵道:「豎儒!我家主公不辭千里,遠涉大海,親提三軍,所為何來?虧你問的出口!要非你益都報急,二度求援,我家主公的身份,何等尊貴!會輕身冒險,來到你這益都的地方?

「你以為我家主公是為何來?上報天恩,謀國為民,兄弟義氣。這就是我家主公為何要輕身冒險,來你益都地方的原因!腐儒!不知感恩,反而夾纏不清。三歲的小孩子也要比你更知道禮節!不為人子!」

田家烈瞠目結舌,啞口無言。王士誠羨慕地稱讚道:「好男兒!」

楊萬虎話音未落。那邊廂應聲站起一人,面黑如沉鐵,須如蝟毛磔,翻起一雙怪眼,怒道:「哪裡的小子,竟敢如此無禮!當著我家主公的面,大呼小叫。難道以為我益都無人么?」嘡啷一聲,拔出半截寶劍。

「汝是誰?」

「某,益都泰安元帥陳猱頭是也。」

楊萬虎更不答話,跳出席外,扯出短刀,道:「且來相鬥。」陳猱頭寶劍出鞘,一腳踢翻案幾,兩三步奔至近前,便要大打出手。左右兩側,海東佟生養、郭從龍、劉楊等,益都劉珪、王達兒、高延世等,亦紛紛起身,摸刀拔劍,眼見一場混戰將起。

海東與益都都是基業草創不久,諸將野性未馴,一言不和,即逞強斗勇,實屬家常便飯,並不奇怪。王夫人並及諸侍女、歌舞姬,無不花容失色。鄧舍與王士誠同聲喝斥,一個道:「休得放肆!」一個說:「莫要驚動貴客。」

楊萬虎當即收刃,轉身回去席上。陳猱頭兀自憤恨恨,不肯罷休。鄧舍笑道:「泰安陳將軍,人號石敢當。我聞名已久,今日終得見真容。將軍,勇士也,既見勇士,不可無酒。來,來,來,我敬將軍一杯。」

陳猱頭這才收起寶劍,插入鞘中,與鄧舍碰了一杯,自回座位去了。其餘諸將也隨之自安其位。王士誠再三目視楊萬虎,讚不絕口,道:「忠勇之士。」鄧舍道:「何如大王麾下?陳元帥勇猛絕倫,堪為虎將。」

王士誠哈哈大笑,拍了拍手,吩咐侍女們清理地面,整頓宴席,女樂調弦,歌舞並作,叫諸人繼續飲酒。

王士誠問道:「適才,貴省的羅參政講到,燕王此來,尚有一樁大事要與吾商議?不知何事?願聞其詳。」鄧舍有些為難,道:「此事關係到主公聖旨。酒宴上人多口雜,在這裡說,怕不機密。」

王士誠睥睨堂下,道:「來參加赴宴的,不是吾的心腹,便是燕王的親信。何來人多口雜,怕不機密一說?燕王請講。」

鄧舍躊躇片刻,勉為其難,說道:「非為它事,主公命我圖謀大都。」王士誠正在飲酒,一口沒咽下去,險些噴了出來。他抓住鄧舍的衣襟,不敢置信似的,吃吃問道:「圖,……,圖謀大都?」

「正是。」

王士誠瞪著眼,目不轉睛地瞅鄧舍,似乎想要從他的面上,看出真假。鄧舍面沉如水,波瀾不興。王士誠放開手,往後退了點,靠在榻上,他道:「那麼,燕王你是怎樣想的?對主公的這道命令怎麼看?」

「天下無不可為之事。」

王士誠半晌無言。良久,道:「此事需從長計議。」

「大王以為李察罕何許人也?」

「雖為韃虜,誠然當世梟雄。」

「孛羅帖木兒,何許人也?」

「亦不失英雄。」

「圖謀大都,大王以為不可,所憂者無非就是這兩個人。大王想聽聽我對他們兩人的看法么?」

「請說。」

「孛羅帖木兒承其父恩蔭,方才得以統領三軍。他的部下皆為他父親的舊部。若無他的父親,他不會有今日的地位。我與他交過戰,對他還是有一點了解的。其人雖有勇悍,不過一個武夫罷了。這樣的人,怎麼能稱為英雄呢?

「李察罕,本探馬赤軍戶出身,非為蒙古,乃是回回。能謀善斷,驍勇善戰。其人起自草莽,白手起家,東征西戰,南北群雄多數滅與他手。他與孛羅帖木兒不同,大王認為他是當世的梟雄,我非常贊同。

「但是,他卻有致命的一點,大王可知道是什麼么?」

「未知。」

「便是他的出身。想那孛羅之父答失八都魯,與李察罕同時起兵,戰功遠不及李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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