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漢騎北來擁鐵戈 第六章 爭勢

王士誠借兵海東。鄧舍貴為燕王,何必親自前來?

他固然處心積慮、想要謀奪山東。但是,輕舉妄動的話,難道就不怕打草驚蛇,反而引起王士誠的警惕,前功盡棄么?他臨行前,姚好古、洪繼勛都曾有勸諫。洪繼勛更自告奮勇,願意為馬前驅,打先鋒。待他打開了山東的局面,鄧舍再來不遲。

鄧舍沒同意。

他有他的考慮。海東目前等於陷入了僵局,北邊是蒙古部落聚集的地區,西邊是腹里,這兩個方向都不可動。想要發展,只有向東或者向南。總不能向東過海去打日本?所以,唯一的出路就在山東。得山東,則遼東活。不得山東,則遼東頂多苟安一時。

為何說遼東頂多苟安一時呢?遼東人少,經濟不發達。若等南邊群雄分出高下,一家獨大之時,則遼東萬萬非其對手。

由此,山東的重要性就凸現出來了。

鄧舍也並非沒有考慮過或者先派洪繼勛、或者先遣姚好古過去打個前站。但是,洪繼勛性格過剛,姚好古不太擅斷。過剛,則易折。不太擅斷,則易坐失事機。至於陳虎、文華國。陳虎太厲,要說文華國倒是個不錯的人選。可是文華國少文,少文就不利拉攏地方士族。

是以,鄧舍想來想去,非得他親自出馬不可。

那麼,他得有借口呀。怎麼才能不引起王士誠的警惕呢?剛好小明王的聖旨在他手邊,他靈機一動,借口就有了。

小明王不是新封了他為燕王,並且要求海東出軍攻打大都么?借口就有兩個:一則,晉封燕王,天大的榮耀。鄧舍感恩不盡,決意要親赴安豐,面陛謝恩,以示忠誠。二來,攻打大都,只憑海東一路,怕是難為。順便見見田豐、小毛平章,也好商議此事,共襄大舉。

計議已定。遂以文華國鎮朝鮮,張歹兒輔之;以趙過鎮南韓,慶千興輔之;以陳虎鎮遼東,關世容輔之。洪繼勛掌軍,姚好古輔之;並以姚好古管政,吳鶴年輔之。

鄧舍自帶軍馬,親抵益都。當晚,應邀赴宴。

益都方面,自王士誠、王夫人以下,重要的文武官員悉數出席作陪。鄧舍此來益都,隨行的左右不多。文有羅國器、王宗哲、楊行健等人,武有佟生養、楊萬虎、郭從龍等人。另外,任忠厚及水軍劉楊等將校,亦有受到邀請,隨從出席。

鄧舍是北伐軍出身,王士誠也參加過北伐,兩人看似有些淵源,勉強算為一脈。但是,那時候鄧舍不過一個百戶,王士誠早已便是元帥。他兩人其實沒什麼交際,互相併不認識。彼此聞名已久,這卻是頭一回真正見面。

王士誠看鄧舍:相貌普通,膚色黝黑,雖年未弱冠,但是大約因常年征戰沙場、飽受風吹日晒的緣故,並不顯得年幼,唇上、頷下皆蓄有短髭,頗是成熟大氣。

「久聞燕王盛名。今日得見,快慰平生。盛名之下,果無虛士。燕王英姿,世所罕見。本王有禮。」王士誠撩衣行禮。

鄧舍疾步上前,與王士誠對拜,道:「大王扶危主,逞英豪。率忠義之孤軍,渡浩瀚之大海。手刃君用,為主報仇。忠貞勇武,天下傳揚。我雖寡聞,對大王的赤膽忠心,卻也是極其的敬佩。豈敢受大王之禮?」

鄧舍看王士誠:年過三旬,身材魁梧。燕頷虎頸,豹頭環眼。說話處聲如洪雷,行動間虎虎生風。真一條好大漢也。

兩人敘禮畢,再敘往日淵源。鄧舍言辭懇切,以後生晚輩自居,恭敬有禮。王士誠大悅,乃道:「昔日在塞外,燕王為上萬戶馮長舅部。當時吾為元帥。燕王在馬軍,吾在步軍。可惜,不能早識燕王。」

他本意想說同在北伐軍的時候,鄧舍與他並非一系,因此不能早些相識,為之惋惜。但是,「吾為元帥」云云,落入別人耳中,不免覺得他有些自矜驕傲的意味。佟生養、楊萬虎等將校俱面現不忿。

鄧舍神色不變,笑道:「吾亦覺與大王相見恨晚。」

王士誠哈哈大笑,扯著鄧舍的手,諸人入席。

席間,樽俎早已備下。美酒佳肴。王、鄧兩人頻頻舉杯,融融相洽。酒過三巡,菜過五味。王士誠道:「前不久,倭寇來犯,屢次三番侵擾我益都的沿海。幸得燕王相助,保吾一方太平。本王非常感謝,這杯酒,請燕王飲。」

鄧舍端杯未及飲,聽見階下有人高聲說道:「燕王且慢,容吾一言。」

鄧舍抬眼去看,見說話之人面黑身矮,鼻豁牙暴。王士誠介紹道:「此吾益都行省右丞,田家烈是也。」

「田公有何言語?我洗耳恭聽。」

田家烈昂首挺胸,朗聲道:「益都、遼東隔海相望。侵擾我益都的賊寇,日後必然也會侵擾遼東。今日燕王助我益都。來日遼東若有急,我益都定然也不會坐視不理。」他端起杯子,道,「願以此酒為誓,請燕王飲。」一飲而盡。

階下又有一人,起身說道:「主公且慢飲酒,吾亦有一言說。」

王士誠、田家烈等轉目觀瞧,見說話之人面白須濃,形貌俊朗,卻是海東楊行健。田家烈不認識他,問道:「公有何言?」

楊行健道:「今擾益都之寇,系我海東手下敗將。我家主公之所以會應益都之請,不辭千里,漂洋過海地來幫助益都,並非因為擔憂以後倭寇或許也會來侵擾我海東,完全出於仁義,拔刀相助。即便日後果如田公之言,倭寇真的來侵擾我海東了,我海東戰艦千艘,水卒五萬,也足以獨立破賊。

「田公的好意,我海東心領。敬謝不敏。古有漢書下酒,今聞田公豪言,亦足相佐,當浮一大白。請主公飲。」

「公之此言謬矣。大錯特錯。」田家烈大搖其頭。

「錯在何處?」

田家烈卻不先說,觀望一番楊行健的官袍,然後問他的姓名,道:「敢問公尊姓大名?現任海東何職?」

「某,楊行健。現任海東行省檢校所檢校官。」

「檢校者,主治文書。楊公既為檢校官,職責當在檢校諸曹文書。檢校官,從七品之官。吾也未曾有聞,從七品之官竟敢代替丞相、右丞、左丞,擅自決定行省重事的。是以,吾說楊公此言謬矣,大錯特錯。

「且,誠如楊公所言,貴省水師鼎盛,或不憂倭寇之患。然人無遠慮,必有近憂。

「吾也有曾有聞,貴省之北,有納哈出,名門之後,虎將嫡裔,雄踞瀋陽,三戰而貴省不能勝之。貴省之南,有世家寶,遼西名將,數侵貴省之疆,而貴省徒然自守而已。貴省之西,有孛羅帖木兒,察罕腦兒一戰,請問楊公,貴省與之孰勝孰負?

「我益都,水師雖不及貴省。然益都,古之青州地也。青、兗之軍,世稱精銳。齊魯之地,人傑地靈。吾斗膽,再請問楊公,倘若海東果真有急,難道就真的不需要我益都的援助么?是以,吾說楊公此言謬矣,大錯特錯。」

楊行健曬然,笑道:「納哈出困守孤城,數萬軍馬至今殘存不滿數千,我家主公看他,就像是看待豚犬一樣。世家寶數擾我邊,寸步不能進,虛名無實,不值一提。孛羅雖悍,察罕腦兒一戰,我海東亦大破其軍,未幾,他即膽落逃遁。

「貴省的青、兗之軍,誠然精銳。我海東五衙亦威名遠播。齊魯之地,固然人傑地靈,但是亂世需用武。自古幽燕盛用武,我家主公貴為燕王,掩有舊燕之地,設論人才,較之齊魯,不稍遜也。

「田公言道:『檢校不足論重事』。更是荒唐,引人發笑。位卑不敢忘憂國,我家主公嘗言:『國之興亡,匹夫有責。』況吾七品臣耶?尸位素餐,非吾所取。」

田家烈肅然起敬,道:「楊公雖居卑職,竟懷大志。哎呀,海東的人才有如此之多麼?以吾之見,楊公之才,足堪大任。」

楊行健道:「我家主公仁而寬厚,待人以誠,求賢若渴,愛才如命,手下文武濟濟。遑論海東,有不遠千里慕名而來者。其中出類拔萃、文武全才、智勇兼備者,何止百十。像吾這樣的小人物,車載斗量,不可勝數。行健忝居檢校,已然濫竽充數,常懷慚愧,何敢更望尊職?」

他兩人唇槍舌劍,辯論爭先。

鄧舍舉著酒杯,笑容不變,到此時,方才介面說道:「海東、益都本為一家。兩位先生皆有大才,田公之名,我在海東也常有聞聽。今得田公『唇齒相助』的提議,實我所願也。我也正是這麼想的,……」他轉身對王士誠道,「此酒,願與大王共飲。以誓盟好。」

王士誠早聽的不耐煩。

他不及鄧舍敏銳,不明白田、楊突然爆發爭執的原因,對此非常的莫名其妙。其實,導火索就是他。爆發爭執的原因便是他剛才的一句話。他適才感謝鄧舍,說「幸得其助,保益都平安」,話是不錯,顯得低人一頭。

田家烈自然不樂,當即發言,要為王士誠挽回失言,與海東爭平等的地位。楊行健豈會如他所願?逐條辯駁。

說白了,他們兩人不是在爭地位,而是在爭奪聲勢。形勢比人強,佔據了勢,便佔據了上風。對益都而言,有助應付海東的援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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