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漢騎北來擁鐵戈 第一章 凱旋

「既惠令音,兼賜諸物。明鏡可以鑒形,寶釵可以耀首,好香可以馥體,素琴可以娛耳。撫愛殷勤,出於非望。非豐恩之厚,孰肯如斯!

「每念及此,輾轉反側。海東一別,至今年余。歲月易遷,山川間隔。自去秋以來,妾常忽忽如有所失。長門寂寂,度夜如年。永巷沉沉,見天無日。昨誦《樂府》,見有言曰:『側側力力,念君無極。』臨紙傷懷,情不能申。千萬珍重,珍重千萬!」

這封信箋此刻就平鋪在厚重的紅木案几上。

鄧舍從頭到尾連著看了三遍。

信箋的質地為高麗白紙,系棉、繭造成,色白如綾,柔韌如帛。寫信之人一手的好字,全篇用小楷,淡淡的墨痕半滲入紙中,字體秀麗,發墨可愛,別有韻味。且這紙由檀香熏過,暗香撲鼻,繚繞滿室。讀罷之後,雖不說口齒噙芳,卻也是手有餘香。

此信正是山東王夫人送來的。

鄧舍早先得了李首生的密報,知道她快到生辰,曾特地選揀了幾樣貴重禮物,遣人齎送過去,以為祝賀。王夫人信中所言的「明鏡、寶釵、好香、素琴」四樣,即為他送諸般禮物中的幾種。

「既惠令音,兼賜諸物」等句的意思就是說:承您回答給我美好的音信,又贈送給我各樣的禮物。明鏡我可以用來鑒照容顏,寶釵我可以裝點姿容,好香我可以用來熏染身體,素琴我可以在寂寞的時候自娛自樂。您對我殷勤的眷顧,實在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如果恩情不是特別豐厚,誰肯為我設想周全到這樣的地步?

這幾句的內容不太難懂。鄧舍怎麼著也是讀過不少書了,盡可看的明白。只是,「側側力力,念君無極」八個字,就有些難懂,不好理解了。「念君無極」還好說,想念您到了無窮的程度,也就是說無比地想念您。但是,「側側力力」什麼意思?莫非也是轉輾反側的意思么?

這會兒正當午後。五月底的天氣已經熱起來了,沒什麼風,院中的綠樹立在燦爛的陽光下,拉長了樹影。院中也沒有什麼人,靜悄悄的。鄧舍想了半晌,沒有頭緒。忽然聽見一腳步聲,輕而快捷,卻是畢千牛前來稟告:「姚先生求見。」

「噢?快請。」鄧舍忙收起信箋,正襟危坐,請姚好古進來。

不多時,姚好古走將進來。但見他衣冠整齊,裝束的一絲不苟,額頭上一層亮晶晶的細汗。

他一路走來甚急,氣喘吁吁的,見過鄧舍,來不及敘話,先不管三七二十一,抓起一邊兒案几上的扇子猛搖一通。鄧舍笑道:「七月流火。這才五月,先生就這樣熱了么?……,來人,取兩瓶舍兒別來,與先生解渴。」

姚好古歇息片刻,把氣息調勻,喜上眉梢地說道:「臣有一樁好消息,呈報主公。」

「何事?」

「楊將軍已入漢陽府,漢陽府的麗人降了。」

鄧舍霍然起身,道:「果然?落實了么?」

「一點兒不假。漢陽府的麗人宗室、重臣親筆署名,半個時辰前,降書並及捷報才送到行省。臣當時正在御史台,得知之後,審閱無錯,立即就趕來呈報主公了。」姚好古抖了抖袖子,取出兩封文書,遞給鄧舍。

鄧舍展開觀看,可不就是漢陽府麗人的降書並及趙過的捷報!

說來話長,隨著瀋陽戰事與察罕腦兒戰事的先後結束,遼東可以說大致上已經平定,不必再為外患分心。鄧舍一返回平壤,他即集中精力,展開了對南高麗的總攻,同時著手收拾漢陽府的麗人。

半個月前,麗軍主力服從了王祺勸降詔書的諭示,全軍投降。文華國與李和尚因而得以騰出手來,合兵一處,風捲殘雲也似,把王京以北的南高麗郡縣一鼓蕩平,凡有頑抗,無不剿滅。數萬大軍陸續抵達了王京地區。

隨後,楊萬虎部的前鋒奉命先行,一手拿王祺的王旨,一手揮舞槍戈的大棒,突出百里之外,逼近了漢陽府。——楊萬虎回平壤向鄧舍報捷後,休息了沒幾天,便又重返前線了。

漢陽府中,麗人的宗室、大臣不少,能戰的將軍一個也無,臨時徵召了萬餘的民夫,強拉入軍,倉促應戰。楊萬虎三戰三捷,卻因他的軍馬太少,不足克城,是以暫時頓兵城下,一邊等趙過的主力,一邊向漢陽府宣告了海東的最後通牒。

鄧舍的措辭很強硬。且拿出王祺的旨意,表明他們如果拒絕投降,那麼就是亂臣賊子,有不軌之心,人人得而誅之。並用他們中一部分人在王京的家眷以為威脅。簡而言之,就是「順我者昌,逆我者亡」。若肯投降,不失榮華富貴。如果反抗,必盡數屠之。

此通牒乃洪繼勛的手筆,居高臨下,毫不客氣,殺伐之氣,躍然欲出。

漢陽府的麗人重臣,或為宗室,或為鼎食鐘鳴的兩班世家出身。自幼錦衣玉食,何曾經歷過這樣的陣仗?當初王京破,他們夸夸其談,一個賽過一個。如今兵臨城下,何止彷徨無計,簡直要相對涕泣了。

先有兩個宗室改變了主意。他兩個在初時是最積極擁立新主的,現在卻立即變成了最積極支持投降的。有人開了這個口子,底下的事兒就順理成章的,漢陽府的高麗群臣無不「馬首是瞻」。

偶有堅貞不屈,堅決不肯降的,就像是小石頭投進了大海中,壓根起不了半點的漣漪,根本無人理會。楊萬虎圍城三日,不等趙過主力開到,漢陽府降。滿城文武,五品以上者數百,宗室公侯院君十數,皆白衣出城,跪伏城門兩側,迎海東軍入。城內街道兩邊,百姓擺出香案,以示順從。

楊萬虎遵趙過之命,雖嚴肅軍紀,禁止暴掠生民,但是對待出降的高麗大臣們,卻難免有自矜傲容。

昔日的朱紫貴臣,今成亡國之人,命懸他人之手。為了少受侮辱,保住性命,他們盡獻珠寶。楊萬虎來者不拒,一日間,得珠寶數十箱,價值千萬。儘管如此,高麗的降臣們稍有觸犯,他仍然不留情面的予以鞭笞。

楊萬虎左右有奇怪的,諫言道:「將軍如此斂財,難道就不怕主公知曉么?何況既然得了高麗降臣的賄賂,緣何依舊鞭笞不休?」

楊萬虎答道:「我海東方屢經戰事,府庫空虛。麗人自獻錢來,吾為何不要?吾若不收,主公寬厚,必然也不會收。白白便宜了麗人。所得錢財,待返回平壤,吾自會悉數交與主公,又何懼主公知曉?至於責罰麗人,不示之以威,何顯主公之仁?好人,主公由之;壞人,吾自為之。」

左右肅然起敬。殊不料楊萬虎一介勇夫,竟然也能有這樣的心思。

漢陽府降,自殺以殉國者,三人。

鄧舍看完了漢陽府的降書與趙過的捷報,歡喜之餘,不免為王祺感到一點凄涼。高麗立國數百年,一向禮重兩班,優待士子,臨到國破,肯自殺以徇的,卻只有寥寥三人。即便連帶上次破王京自殺以殉國的,加在一起,也不足二十個。

他瞅了姚好古一眼,嘆道:「孔曰成仁,孟曰取義。可惜可嘆。」不禁想起了潘誠的幕僚潘賢二,搖了搖頭,道,「書生,書生!」

姚好古道:「凡國將亡,人心必離。是故慷慨悲歌,多在新朝肇始。貪生懼死,常在國破之際。此亦主公順天應命。天命在,則國家興;天命失,則國家亡。天命何也?孟子曰: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

高麗臣子多降少死,多有屈膝,少有忠貞的事實擺在眼前,姚好古沒甚麼可以爭辯的。說實話,他也看不起那些高麗降臣。但是鄧舍所說的話中,隱隱有鄙視讀書人節操的意思,他身為儒生,卻不能保持沉默。

他倒也有急智,三言兩語,把高麗大臣們投降的原因,扯到了天命上。這固然是為狡辯,可是他對天命做出的進一步引申,——以百姓為天命的觀點,卻是深得鄧舍之心,鄧舍深以為然。他哈哈大笑,點了姚好古兩下,不再多說。

先前,東線的麗軍主力投降,導致高麗自此失去了有組織的軍事反抗之基礎。如今漢陽府投降,又等於導致高麗接著失去了有組織的政治反抗之基礎。沒有了這兩個基礎,南高麗便再無半分的反抗之力。連續好幾個月的海東戰役,終於緩緩落下了帷幕。

漢陽府投降不久,高麗南部沿海的全羅、慶尚諸道也相繼投降。鄧舍召回了文華國、趙過、楊萬虎等人,改任慶千興為主帥,以李和尚為輔,負責接管南高麗諸城的城防,對其原有的城防軍,就地整編,弱者遣散回鄉,擇其較為精悍的,逐漸換駐海東。所有南高麗的城池,包括王京、漢陽府在內,全部推倒城牆。投石機、勁弩等殺傷力強的軍用器械,悉數收歸行省。若仍有執迷不悟、膽敢逆抗的郡縣,統統剿滅。

並派出早就選好備下的近百遼東官員,同時趕赴南高麗,一則查點各郡縣的戶冊、圖籍,統一做出記錄,呈報行省;二來就地留任,為下一步的南官北調做準備。

另外,因長野四郎之死,壹歧島的松浦黨最近反撲甚烈。海東水師按照預定計畫,全線收縮,重點布防江華島,日夜巡弋不止。松浦黨觀其勢大,戒備森嚴,不敢孤軍深入,轉而大肆侵擾南高麗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