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回頭遙望鄉關處 第五十六章 上都

面對朝陽東升,徘徊在屍山血海、狼藉沆瀣的戰場之上,雷帖木兒不花不由嘆道:「時也?命也?」

遼陽一戰,納哈出的數萬元軍,回去的只有數千。從今往後,莫說上都還有指望藉助其來平衡遼東態勢的意圖,只怕瀋陽自保也難。可以說,雷帖木兒不花火中取栗的如意算盤,還沒有得以正式的實施,便已經宣告夭折。

他哭笑不得。

這不能說是他的失算。堂堂數萬大軍,站著不動任人砍頭,也得殺好幾天,誰又能想的到,就這麼忽然一下子灰飛湮滅了?而起因,只不過是因為他們把數千的上都軍誤認為了海東的援軍大部隊。

雷帖木兒不花忍不住又嘆了一口氣,重複道:「時也?命也?運也!」

他找不來答案,只能把這一切的原因歸結到氣運上。或許,海東氣運正旺,這是真的,沒有人可以肯定的知道。然而,很快的,雷帖木兒不花就能發現,上都與瀋陽的氣運不太好,卻是一個不爭的事實。

幾天後,隨著雷帖木兒不花到達平壤,一封來自上都的加急軍報,也送到了鄧舍的面前。

海東與納哈出幾乎是在同一時間得知了:奉元帝之命,屯駐大同的孛羅帖木兒親率三軍,興師動眾,兵發上都,其前鋒已經抵達了興和。

興和,位處大同與上都之間。距離上都約有五百里,距離大同也約有五百里,同時距離大都也差不多是五百里,正處在大三角的中心。

戰略地位較為重要。

戰國時期,趙武靈王曾在此地「胡服騎射」。北魏初年,北魏道武帝為防禦來自北部蒙古草原上的游牧民族柔然之侵擾,在山西、河北、內蒙古的邊境一帶設置了六個軍鎮,興和附近的柔玄鎮是為其一。北魏正光四年,六鎮兵民揭竿起義。起義失敗後,六鎮故地成了一片廢墟。

昔日的軍事重鎮,今日又成了鏖兵的所在。

平壤迎賓館內,雷帖木兒不花坐立不安,他懊悔不迭。

興和到上都有五百里,看起來很遠,可是漠南的地勢基本一馬平川,河流也很稀少,基本沒有什麼「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險要重地。且興和一帶,皆處於蒙元的勢力範圍之內,不存在人為的阻攔,如果孛羅帖木兒縱軍疾馳的話,用不了十天,就能從興和殺到上都城下。

上都城中雖然還有一萬餘的軍馬,老卒卻不多,多半為招募不久的新卒。程思忠勇而少謀,沒有雷帖木兒不花的輔佐,就憑他,能不能抵擋的住孛羅帖木兒?答案不言而喻。若無外援,上都的陷落只是早晚的事兒。

想到這裡,雷帖木兒不花不覺又有些僥倖。

儘管馳援遼陽的結果大違了他的本意,——納哈出受到了重創。可不管怎麼說,天大的一份人情,他送給鄧舍了。計畫趕不上變化,時過境遷,有道是識時務者為俊傑,而今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他現在再也沒有甚麼平衡遼東的念頭,也沒了狐假虎威的奢想,不再以縱橫、權謀家自居,改行做了說客,連著求見鄧舍了兩次,一門心思想要說動鄧舍,只求他趕快調回精銳,援助上都。

鄧舍召集文武群臣,商議此事。

眾人意見不一,有贊成支援的,說道:「孛羅帖木兒乃韃子的悍將。去年的豐州一戰,他殲滅關鐸部數萬。主公的義父也沒在此戰之中。從這個角度來說,他可以稱之為我海東的生死大敵,與我海東結有生死之仇。今番,他又來取上都,上都若失,則我遼東門戶大開。

「因此臣以為,無論於公於私,我軍皆當援之。」

有反對的,說道:「臣聞聽,孛羅帖木兒在大同,奉韃子皇帝之旨,設大都督兵農司,兼領其職,下置十道分司,專督屯種,已有一年。所得收成,除輸送大都所用,多半留在軍中,供其自需。山西富庶之地,其年前之收穫必然甚多。

「收穫多,則糧足。糧足,則有士氣。有士氣,則有鬥志。兼且他挾年前豐州大勝之餘威,怕更加氣貫長虹。對比我軍,連年征戰不休,遼東戰局方定,至今南高麗戰事未休。以我之疲卒,倉促應戰其精銳,臣以為,勝算小而敗算大。

「兵法云:將不可因怒興兵。主公不可不審察之、慎思之。」

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同一個問題,不同的角度出發,得出的結論就不一樣。鄧舍閉著眼睛,斜靠在軟榻上坐著,一手支頭,一手輕輕敲擊著軟榻的把手,聽著群臣互相激烈地辯論。他不怕他們辯論,相反的,他們辯論的越激烈,他越高興。

因為,兼聽則明。只有他們辯論地激烈了,爭論地深入了,敵我的優劣才能被分析的透徹。才有助於他做出正確的決定。

贊成支援的一方,有一人出列駁斥反對者提出的論據。他說道:「孛羅帖木兒有大都督兵農司,我海東亦有屯田軍。若以比糧足,而論士氣之高低。請問劉大人,大同之糧,豈有我海東之豐?此其一。

「孛羅帖木兒部固然年前豐州獲勝,士氣甚高。

「但我海東,年余來,先取遼陽,近得王京。主公帥旗指向,連克重鎮;我軍鐵蹄到處,所向披靡。高麗之偽主王祺,今成我階下之囚;蒙元之國王囊加歹,早成了明日黃花。納哈出空有北地蒙古十萬部落,三戰三敗,咫尺天涯,不能南下一步。我軍雖然久戰,士氣亦然前所未有的旺盛。此其二。

「兵法云: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從未聽聞過正該鼓氣之時,偏生大步後退。臣也不才,伏唯請主公明斷。」

說話這人年約四十,面白須濃,形貌俊朗,原名楊柁,新近改了一個名字,取「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之意,喚作楊行健,字自強。他本為遼東漢人,耕讀傳家,是鄧舍新得不久的一個才俊,現任行省檢校所檢校官一職。

「楊大人此言謬哉!」

他話音才落,反對支援上都的一方,即立刻有人高聲反駁道:「強弩之末,矢不能穿魯縞。我平壤距離興和,遠近何止千里,距離上都,亦有千里之遙。楊大人通方之士,向有才俊之名,難道沒有讀過《漢書·韓安國傳》么?

「『今將卷甲輕舉,深入長驅,難以為功。』

「興和至上都沿線的城池多為韃子佔據,我軍若縱向魚貫前行,則有受迎擊或腰擊之患;橫向數道並出,則有被隔絕或抄襲之憂。疾則糧乏,人馬走的太快,糧草定然跟不上。徐則後利,人馬走的太慢,就會喪失戰機。不至千里,人馬乏食。

「兵法云:遺人獲也。漢武帝不從韓安國之言,故有馬邑之敗。臣故曰不該援。」

反對這人名叫劉世澤,也是鄧舍新得的遼東士子,與適才的那位「劉大人」是兄弟。「劉大人」名叫劉世民,兩人都來自蓋州,在當地很有名氣,號稱「遼左地靈,獨美二劉」。劉世澤為弟,現任行省架閣庫的管勾。劉世民為兄,與楊行健一樣,亦然任職檢校所,做的檢校官。

劉世澤所說的反對意見,後半截悉數引自《漢書·韓安國傳》。「遺人獲也」的意思,就是說主動送士卒給敵人俘獲。

「此為死讀書也。《漢書·韓安國傳》所述,乃論漢與匈奴的關係。當其時也,匈奴騎兵佔據上風。儘管如此,若非因漢軍的一個亭尉被俘而向匈奴供出了漢軍的全盤伏擊計畫,導致漢軍馬邑設伏遭到失敗的話,只怕匈奴的單于也難以逃脫。

「況且,此一時,彼一時。今日之局面,實則迥異與彼,與那時的情形截然不同。我軍跋涉千里,孛羅帖木兒何嘗不是?彼漢之馬邑,匈奴為主,漢為客軍。今之上都,程思忠為主,我軍與孛羅帖木兒皆為客軍。此其一也。

「孛羅帖木兒有沿線韃子所佔據的城池可為呼應,我軍亦有惠和、武平等地的城池做為後援。假若有不測的軍情,則惠和、武平乃至遼東的駐軍,隨時可為接應。怎麼會有受到腰擊之患以及隔絕、抄襲的危險呢?此其二也。

「如今,世家寶已退,納哈出也敗,有遼陽做為支撐,用廣寧以為中轉,我遼左、海東之糧儲,一路暢通無阻,更隨時可以運往前線。並且,武平等地也有不少的存糧。又怎麼會有『疾則糧乏』的憂患呢?此其三也。

「上都有程思忠的萬餘人馬,孛羅帖木兒長途奔襲,定然難以速勝。程思忠堅守城池的越久,我軍越可得利。何來『徐則後利』之說?真不知劉大人是為何竟出此言!此其四也。

「兵法云:凡戰,智也。斗,勇也。今當大敵,正該殫精竭慮,鼓勇向前。劉大人不思效股肱之力,反而未戰先言退。臣不知其可也。伏唯請主公明斷。」

劉世澤伏地頓首,說道:「臣雖書生,亦可為主公提三尺劍,殺敵陣前。此匹夫之勇也。臣既蒙主公不以臣卑鄙,拔擢田畝之間,榮登行省之堂。身受君祿,沐浴君恩,豈敢不盡忠竭能?兵者,兇器也,動則置生死之地,不可不察。謀國應以老成,豈可因為逞一時之勇氣,而致三軍入險地?

「直抒己見,不避君怒。此臣之勇也。

「臣聞,兵法云:百里而趨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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