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回頭遙望鄉關處 第三十八章 應變

納哈出會參與戰局,並不奇怪,早在鄧舍的預測之中。但是,廣寧的潘誠,居然會投敵叛變,可就在他的意料之外了。

憑心而論,他承認自己對潘誠有點過分。

他用洪繼勛之計,首先,一再增兵閭陽等地,牢牢地將廣寧包圍其中,限制它向外發展的空間。其次,廣寧缺糧,自年前至今,已經三次求糧,每一次,鄧舍都是好話一籮筐,糧食半粒無,婉言給以拒絕。

前者倒也罷了,後者實在殺人不見血。這二月天,青黃不接,潘誠困守一城,外無援助,缺糧實已危急到火燒眉毛的關頭了。

年後短短兩個多月,他城中的數萬百姓,半數逃走,留下的儘是些老弱病殘。一萬出頭的殘軍,困窘到了快要吃土的地步,軍心浮動,不少人暗中商量,想要嘩變獻城。潘誠豈會不知?鄧舍分明在把他往死路上逼!

既然如此,與其坐以待斃,不如拚死一搏。

因此,張德裕一去,他就答應投降,便在納哈出兵圍遼陽的次日,即換了旗號,破城而出,響應瀋陽,攻打閭陽。

消息傳入海東,洪繼勛深夜來見。

「潘誠降敵,有臣的責任。請主公處罰。」

洪繼勛那兩條收拾廣寧的計策,雖然狠毒,其實並不莽撞。前後兩策,彼此相承。廣寧處遼東腹心,周圍有鄧舍的大軍鎮戍,要放在平常時日,潘誠斷然不敢生變。即便在潘誠得悉海東開戰的消息後,要非通過張德裕的講述,了解到了戰局的進展,並及海東的大致虛實,估計也沒膽量輕舉妄動。

說到底,瀋陽的細作,那一個叫劉旦的,在此中起到了關鍵的作用。

如果把所有的因果串成一條線的話,那就是:劉旦首先從海東內部,得知海東將對高麗用兵,經過落實、確定,聯絡上了高麗使者,把這一情報轉告他們。隨後,高麗與瀋陽簽訂盟約。海東出軍,為促使瀋陽參戰,洪彥博二次出使瀋陽,把海東戰況的具體情況,一五一十告訴了納哈出知曉。張德裕拿著這些第一手的情報,說動了潘誠。

這些發生在幕後的交易,十分繁瑣。鄧舍有最大的本事,他也猜不出來。但是,憑藉他在戰場上磨鍊出來的本能,他還是很快就從納哈出迅速參戰、以及潘誠投降這兩件事上,發現了不尋常的詭異。

「自我軍開始東線作戰,我就下令封鎖了海東邊境。李和尚部全軍出動,展開對東線的攻勢,至今不足十天,怎麼納哈出就知曉了?並且這麼快就做出了反應,竟敢傾城而出,且策反了潘誠。」

鄧舍凝眉,喃喃自語,道:「奇哉怪也。」

他這麼一說,洪繼勛也覺得古怪了,從地上起來,尋思片刻,說道:「除非,……」

「除非他們判斷出了我海東之主力,目前絕無回援遼東之餘力。」

「他們怎會判斷的出?我西線之主力,深入南高麗境內至今,或潛行山林,或偽裝為高麗土匪,或偽裝為漁民,駕小船走海路,或偽裝東線麗軍的潰卒,化整為零,至今連高麗人還未曾發現。納哈出等人,又是怎麼就認定了我軍無力回援呢?」

事有反常必為妖。

夜色沉靜,堂外的細雨,淅淅瀝瀝,落在屋檐上,作出輕微的細響。案几上的油燈,跳躍昏黃的光芒,映照兩人的臉上,忽明忽暗。鄧舍沉思不語,洪繼勛搖著摺扇,想起了一種可能,他打個冷戰,說道:「莫非?」

「怎樣?」

「我軍中,……?」

鄧舍霍然起身,洪繼勛想說的,正是他所想的。他陰冷著臉,叫侍立在外的畢千牛:「傳通政司的王老德來見我。即刻就去,現在就去!」

納哈出能這麼快做出反應,斷定海東暫時沒有回援遼東的能力,十有八九,他已經知道了海東的作戰部署,曉得除了東線,更有西線的主力早已派出。那麼,如此機密的情報,他從何知曉的呢?再無第二個解釋,海東軍中肯定出現了內奸。

——他與洪繼勛雖推理錯了過程,卻猜對了結果。

等王老德的來的空兒,洪繼勛到底做大事的人,已經沉住了氣,他沉默了片刻,把話題轉回了當下,說道:「假如主公的猜測是對,……。請問主公,對我軍下一步的行動,怎樣打算?」

納哈出知曉了海東的全盤部署,會不會告訴高麗?如果他告訴高麗了,高麗至今沒發現西線主力,會不會只是一個假象?南高麗的王京風平浪靜,沒有備戰的樣子,會不會也只是一個假象?實際早已設置下了圈套,等著趙過部自投羅網?

此為問題之一。

如果海東的西線主力陷入苦戰,短日內不能速克王京,無法回援遼東。而納哈出同時呢,對此了如指掌,失去了對他的震懾。在他傾盡全力地進攻之下,遼陽,究竟能否支撐得住?遼陽失守的可能性會有多大?潘誠參戰,擾亂遼東內部,對此事的影響會有多大?

此為問題之二。

連潘誠,納哈出都不忘策反,遼西的世家寶部,他肯定不會不去聯繫。如果世家寶參戰,遼西沒有重將坐鎮,調回了慶千興之後,現在數得上名號的,只有關世容、李鄴等人。世家寶與張居敬,並稱「遼西雙璧」,指揮作戰有一套的,他們能不能抵擋得住?

此為問題之三。

鄧舍久久不能決策,他問道:「以你之見,該當如何?」

洪繼勛的回答,正如他一貫的性格。

他道:「我軍西線主力,孤軍深入敵後。下午軍報,前鋒楊萬虎部昨日已經抵達王京城下,正在城外山中集結。按照時間推算,恐怕早在今日的凌晨時分,就已經展開了對王京外圍山地的攻擊。

「趙過的後續部隊,亦在陸續抵達中。打草已經驚蛇。譬如兩人對搏,我軍的拳頭已經伸到了南高麗的鼻子底下,此時若是撤退,前功盡棄不說,對士氣大有影響。即便後撤途中,沒有南高麗軍隊的阻截,王京至遼陽,有千里之遠,急切間,也無法投入遼東戰場。

「再退一步講,就算我軍順利轉投入了遼東戰場,跋山涉水,趕到遼陽,早成強弩之末。彼瀋陽敵軍以逸待勞,萬一圍城打援,後果不堪設想。」

他跟著鄧舍養成了習慣,思考問題時,喜歡踱步。他一邊兒踱步,用摺扇拍打著手臂,一邊兒沉思著組織語言,不注意碰到了堂邊高案上的一株杜鵑,隨手扶正,繼續說道:「這是從我海東的角度來出發分析。換一個角度,從遼東的角度來說。

「納哈出會趁火打劫,主公對此,不是早就預測到了么?他動手的時間,儘管較之主公的推測,提前了一些,可依然沒出掌握之中。遼陽陳虎陳將軍,秣馬厲兵備戰多日,正到一顯身手的時刻。陳將軍用兵,堅且忍,凶且狠,或許大敗納哈出有些難,但堅城自守,不成一點問題。

「不錯,潘誠的投降,出乎了我軍的意料。然而,憑他那萬把人,殘兵敗將,又能翻得起甚麼風浪呢?他軍中乏糧,只要閭陽能堅持一段時間,其部定然自亂。

「遼西諸將,少能獨擋一面的。可我軍還有遼左,遼西不支,遼左完全可以支援。最關鍵的,遼左後邊還有我平壤。去年,主公平定遼東,是平壤在後方供應糧秣、士卒不絕,今日之情形,與當日何其像也。有主公坐鎮後方,總攬全局,臣斷言,遼東戰事有驚無險。」

做事情,就怕認真。

再艱難的局面,一經分析,困難似乎就都可以解決。天無絕人之路,沒有任何的困境,是解決不掉的。如果解決不了,只能說明,沒有找到最好的那一條對策。至此,洪繼勛的建議呼之欲出了。

他啪的打開摺扇,又將之合上,——熟悉他的人都知道,每每在他對某件事做出結論的時候,往往就會出現這個小動作。

他停下腳步,看向鄧舍,目光中透露出堅決與決斷,他說道:「綜上而言,臣以為,我軍西線之主力,決不可退。不但西線不可退,東線也不可退。東、西線合在一起,以雷霆萬鈞之力,形成一正一奇之勢。

「南高麗的兵力總共就那麼多。王京若有埋伏,則西線化正為奇,東線由奇轉為正,可做為主力,迅速突進。王京若無埋伏,則東線依舊為虛,西線為主力,原定計畫不變,爭取十日內,攻取王京!」

他言辭激烈,說到興奮的地方,面上泛起嫣紅。鄧舍卻很冷靜,雨聲花香里,負手走了幾步。居上位,不可優柔,沒有決斷的魄力,但是也不能決斷的快。太快,難免草率。

他有幾個疑問,正待問出,王老德來了。

正值南高麗戰局的要緊關頭,王老德身為通政司目前在海東的實際負責人,畢千牛找到他時,他還沒有睡覺,在研究各地傳來的種種情報。鄧舍看了他眼,見他雙眼通紅,布滿血絲,不知幾天沒睡過好覺了,有心斥責他兩句,眼下的重點不在這裡,終究沒與他計較,放在以後再說。

由洪繼勛簡單地給他說明了一下軍中有內奸的情況。通政司對外有收集情報之任務,對內有保密情報之職責,王老德自知失職,羞愧的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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