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回頭遙望鄉關處 第三十五章 王京(二)

高麗,東線。

傾盆大雨,瓢潑也似地傾瀉下來。白茫茫的雨水,連天接地的,恍如天河倒灌,亂響成一片。從牆頭、帳篷、樹梢上跌落,冒著泡兒,匯聚成溪、成一條條急流的河。舉目都是水,遍地都是水。

天空的雲,壓得很低,好似伸手就可以觸摸得到。上午的光景,陰沉沉的,密集的雨幕遮掩了視線,稍遠一點,就看不清楚。

遠處的山巒,近處的城池,黑乎乎的,只見個輪廓。不時有電光如同火蛇,撕裂天空,一閃而逝。咆哮的雷聲滾過雲層,夾帶著震耳欲聾的霹靂,令人覺得,那山巒與那城池,在這天地神威之下,好像都是岌岌可危。

這雨,從昨天就開始下了。下了一天一夜,不見有絲毫的停頓,反而越下越大。

受雨水的衝擊,山上有大塊大塊的泥土崩落,化成泥流,肆意流淌,驛道早就泥濘不堪,人馬踩踏上去,能陷下去小半截子腿。許多的樹木,遭了雷劈,橫七豎八地栽到了路上,越發使得道路阻塞,令人難以行走。

文川城外,海東軍隊的大營。

李和尚掀開牛皮帥帳的簾幕,往外看去。風急雨密,豆大的雨滴見縫插針似的,迎頭撲面地澆了他半身,冰涼浸骨。他打了個冷戰,急忙縮回去,摘下頭盔,摸了摸光頭,順手抹去臉上的雨水,喃喃地咒罵了一句:「賊老天,一場潑雨,下個不住。下的這般大,得了顛症不成?」

一下雨,天氣就潮濕。帳中燒了火炭,以祛除濕氣。

七八個萬戶、千戶服色的將校聚集火盆周圍,有兩個大概是才冒雨而來的,脫去了衣服,赤條條地正在烤火。其中一人說道:「可不是,多少年沒見過這麼大的雨了。俺剛才巡邏營寨,西邊還好,東邊近海、地勢低,弟兄們帳篷里,積滿了水,倒不及。」

邊兒上一人介面說道:「好在當初紮營,選的地方不錯。要不然,何止帳篷里積水,沒準兒,整座軍營都要被淹了。就在昨天,俺去盤龍山看放的戰馬,見臨江的村寨,有的都發了水患。」

這人也是光頭,乃李和尚的師弟,名叫李子簡的。李和尚聞聽,著急問道:「臨江的村寨?……,盤龍山呢?水情怎樣?放在那裡的馬匹,不礙事吧?」

文川西邊有條江河,名叫配歧伊川,流經盤龍山。

李子簡一邊兒擰衣服上的水,一邊兒回答:「盤龍山不礙事,就是雨大,帶落了不少的泥土。為保險起見,俺已經吩咐過看養戰馬的士卒,換個地方放養。免得山石跌落,沒開戰,先傷了軍馬。」

李和尚點了點頭,稍微放心。

他本為騎軍出身,對駿馬的喜好已經近乎本能,此次帶軍,雖騎兵不多,主為步卒,但也正因為此,數目不多的戰馬就更成了他的寶貝。

李子簡擰乾了衣服,搭在火盆上,側耳聆聽片刻雨聲,臉上帶點憂慮,說道:「咱出軍的時候,大將軍有命令,給了咱一個月的時間,叫咱們以戰代練,好生操練新軍,以備大用。同時,做出全力進攻的架勢,以吸引南高麗的視線,掩護西線的行動。俺看這雨,一時半刻停不了。如果因此完成不了大將軍的命令,耽誤了整個的戰事,可就麻煩了。」

「我軍自半月前全線出擊,旬日內,已經連克高原等城,要說,聲勢已然做的不小了。何況,春天的雨,下不長。這雨又來的這樣猛烈,或許用不了兩三天,就放晴了。大將軍的命令,不愁完不成。二師兄何必憂慮?」

李和尚麾下,很多和尚出身的,說話的這個人,姓黃,論輩分,該叫李和尚兩人為師兄。李和尚為大師兄,李子簡就是二師兄。帳內皆李和尚的心腹,並非正式場合,他用私下的稱呼,顯得親切。

又有一人點頭說道:「老黃言之有理。李二將軍,以俺看來,其實這雨下的也並非全是壞處。文川不比高原,城池大,百姓多,糧草足,原本守軍就不少,新近又有高麗南邊諸道的軍馬入駐,可謂兵強馬壯。咱雖不懼它,但軍中畢竟多為新卒,連經激戰,早已疲憊,借下雨,休養一下,也是好的。正好養精蓄銳,有利來日的再戰。」

李子簡道:「你這話只說對了一半,還有一半,你卻沒有看到。俺之所以憂慮,新卒太多,也正是一個原因。」

李和尚迷惑不解:「此話怎講?」

「兵法云: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新卒打仗,憑藉的是一時之勇。他們訓練不足,半個月來,已傷亡近千人,耽擱的時間若久,叫他們回過神來,難免沒了勇氣,膽怯懼戰。對日後攻城,恐怕反而不利。」

他的分析很有道理。

李和尚摸著光頭,在帳內轉了兩圈,道:「那該如何是好?冒雨攻城么?」再轉到帳前,撩起帳幕,看了一眼,雨勢絲毫不見變弱,連連搖頭。這樣大的風雨,別說攻城,行走都艱難。更別提城牆濕滑,視野狹窄,火器、弓矢沒法兒發射。攻城,肯定不行。

「天公不美,咱又能有甚麼辦法?人力勝不了天,耐心等待就是。大將軍一向開明,定會體諒,料來不會因此而怪罪大師兄的。」

帥帳外,營中過道滿是積水。沿著帥帳,壘了一圈兒土、石,作為阻隔。積水蓄得高了,漫過來,濕透了帳內地面,坑窪處,形成了好多的水窪。李和尚不小心踏入裡邊,虧得穿的皮靴,沒有被浸濕,只是濺了盔甲上許多的泥水。

他不高興地喊道:「李四、李四!你壘的甚麼擋水?過來,再壘壘!找點石灰、柴灰,把帳裡邊也給俺好好撒上一撒。」

李四是他的親兵隊長,冒雨守在帳外,聽見吩咐,大聲地應了,指揮人重新加高擋水,隨後取了石灰與柴灰,細細撒在帳內。他盔甲上有水,撒到哪兒,滴到哪兒,弄的地上東一片白,西一片黑。

李和尚看見了,愈加不爽,抬起一腳,踹在李四的屁股上,罵道:「笨手笨腳!你當老子的帥帳是什麼?花貓的臉兒么?叫你來撒灰,你倒好,開顏料鋪?這點兒活兒都干不好,要你有什麼用處?」連著踹了幾腳。

李四皮厚,嬉皮笑臉:「知道將軍煩躁,小的這身皮肉,就隨了將軍,任打任罵,給將軍息怒,也是它的福氣。」

李和尚治軍,有兩個特點,一個是歡喜勇悍之輩,一個是對親信人很寬鬆。李四既勇,又是親信,故而,並不怕他。李子簡啼笑皆非,拉住了李和尚,勸道:「師兄和他生氣,有何用處?下雨的是老天爺,又不是李四。」攆李四,「灰撒得差不多了,還不快走?帳內用不著你了。」

李四嬉笑著奔出帳外。

李和尚兀自不肯罷休,恨恨道:「瞧他那沒皮沒臉的樣子,真是老和尚的木魚,——天生挨揍的貨。」李四奔跑間,沒注意,帶倒了兩塊擋水的石頭,帳外的積水頓時找著了宣洩口,眨眼間,流滿帳內,足有半指深。

石灰、柴灰泛起來,並及木炭的炭黑,一時間,帳內狼藉不堪。

李四大叫一聲,心道:「苦也!」知道惹了禍。要在李和尚高興時,或許會一笑置之;放到現在,正趕上他焦躁,一頓鞭子少不了了。李和尚果然勃然大怒,怒氣沖頭,他揍人,素來不挑剔工具,從來都是拿起什麼,就用什麼。這會兒,手頭沒鞭子,他直接掂起頭盔,跳起腳來,就要衝出去。

李子簡獃獃地看著地上的水流,忽然伸出手來,抓住了他,抬起頭,喜色滿面,叫道:「師兄!俺有計了,即便雨水不停,也可破城!……,不,不是雨水不停。應該說,雨水下的越大,破城的把握就越大。」

「甚麼?」

「說三分里,有一回書,叫做關雲長水淹七軍。師兄,你可聽過么?」

「關?關?……」李和尚愕然,順著李子簡的視線,看向決堤的擋水石頭。他人不笨,很快恍然醒悟,不由轉怒為喜,又驚又喜,心頭砰砰亂跳,道:「你是說,你是說?……,哎呀,這可成么?」

「怎的不成?」

「你細細道來。」

「或許今日不成,也許明日依然不成。但只要這雨水,按眼下的勢頭下下去,至多三天,文川城南的江水必然暴漲。那文川城,雖有兩次增高,奈何原本城池太低,顧及不到的地方有,最低處,才兩丈高下。

「我軍可於江水上游,截流蓄之,待水勢一滿,即開堤放水,因勢利導,順其低矮之處,淹灌入城。若是仍然不足,城東近海,只三十里,數日便可挖掘成一條引水渠道,彙集一處。輕巧巧,水淹七軍!」

帳中諸將,有驚、有駭,黃萬戶道:「文川城裡,軍民數萬。這城要是一被淹沒,那幾萬男女婦孺可就,……」縱然他還俗已久,沙場上殺人如麻,還是忍不住心驚肉跳,忘了許久的「阿彌陀佛」險些脫口而出。

李和尚渾若未聞,他反手抓住李子簡的手,急切問道:「你有幾分把握?」

李子簡昨天才遠遠觀望過江水,微一沉吟,即心中有數,說道:「雨若下足三天,加上海水西引,不敢說十成十,有八分的把握。」

戰場上的事兒,瞬息萬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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