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回頭遙望鄉關處 第三十一章 水軍(一)

元時,色目人極多。儘管他們多定居在大都、江南,山東、中原一帶也是有一些的。李首生來的這家酒肆,便是一個色目人所開。

這人名叫瑪樂格,象鼻、貓睛,標準的回回長相,至於來自西域何國,卻是不為人知了。色目人,有好有壞,漢化深的,如前朝的散曲大家貫雲石,躋身士大夫階層,更多的經商之徒,出了名的不知廉恥。

此人也不例外。

毛貴一來,他見機得早,不等人來沒收,主動獻上家產,連帶好幾個養在家中的色目美女,巴結到了一個主管沒收的萬戶官兒,厚顏無恥,保住了一條小命。後來又把女兒獻上,得了意外之喜,那萬戶官兒法外容情,大筆一揮,撥回給他了一座酒肆,就是現在的這一座。

李首生曾與他見過幾面,有過交談,在他唯唯諾諾的表面之下,隱約可以感覺到內在里對山東政權的不滿。李首生以為,這是一個可以爭取的對象。畢竟,色目人遍布天下,消息靈通,如果拉攏得住一個,藉助其族人的力量,運用得當的話,情報來源可以開拓很多。

因而,有事沒事,他都會來轉一轉,請客吃飯,也常常來此。

「李官人來了,有失遠迎,有失遠迎。俺說怎麼昨夜燈火爆,今早喜鵲叫!果然貴客臨門,小店蓬蓽生輝。……哎,哎,李官人慢點走,二月天干,地上才灑了水,小心濕了袍角。小彼得,小彼得,你這小崽子,跑哪兒去了?快點過來!幫李官人撩起袍子。」

一個綠眼睛的癩頭小子,麻溜溜地跑過來,遵照瑪樂格的吩咐,一彎腰,尊尊敬敬地撩起了李首生的袍角。

瑪樂格前邊引路,一邊兒不住口地說道:「……,嘖嘖,看這袍子,一看就是南邊來的緞子,要是俺沒看錯,絕對的,杭州七彩緞!價值千金,價值千金呀!……,也只有這料子,這衣服,才配得上李大官人。您什麼身份?金貴!」

他來中土幾十年,漢話說的極其順流,他來益都前,在大都待過幾年,帶了點官話的味兒,聽起來,非常舒服。

李首生笑道:「掌柜的,你這話說的,咱就一做買賣的,有甚麼金貴不金貴?」

「誒,誒,話可不能這麼說。做買賣的怎麼了?做買賣的也有高下之分。說句不好聽的,能到阿合馬那一角,怎麼著?皇帝也得看他三分臉面!再比如說,俺斗膽,俺也是個做買賣的呀,可與您老人家一比,提鞋都沒資格!」

「哈哈,你這老兒,牙尖嘴利。」

「話說到底吧,還真是人要衣配,李官人您這一身兒,頂呱呱,沒的說!……,哎喲,瞧您腰上的這墜子,瑪瑙紅?不愧南邊大地方來的,這麼好的成色,俺多少年沒見過了!對不住,實在見獵心喜,借俺看上兩眼行么?」

李首生大大方方,摘下墜子,遞給了他。

瑪樂格舉在眼前,透過光兒,仔仔細細,翻來覆去,看了一遍,讚不絕口,道:「小彼得,教你一個乖,記住了,這玩意兒,全靠中間這一點紅。沒這點紅,分文不值;有了這點紅,聽說過『價值連城』么?……李官人,俺小地方人物,眼光肯定不及您,您說,俺說的對么?」

奉承人有講究,不是一味的溜須拍馬,要能講出個好來,大帽子帶人頭上,迷湯灌下去,滋味就另一回事兒了,這就是真真正正地拍到馬屁股上了。

李首生雖曉得他在奉承,難免高興,笑了笑,點頭稱是,說道:「掌柜的眼光不錯,說的很對。」

「承您誇獎,趕明兒俺出門,有的吹了。東門外賣小首飾的李老頭,總不服氣俺。他再敢給俺吹鬍子瞪眼,俺就告訴他,李官人都這麼誇俺!說俺眼光好,你比得上李官人么?哈哈,叫俺也狐假虎威一回。……,好嘞,這墜子還給您吶,俺粗手粗腳,弄出個毛病,一座酒肆都賠不起!」

李首生將墜子重新戴在身上,瑪樂格上下打量,連聲嘆氣。

李首生奇怪,問道:「怎麼?」

「配,太配了!這墜子一掛,簡直就是個畫龍點睛。看這衣服,看這墜子,再看您這人,真不知道,到底衣服配了人呢?還是人襯了衣服?前幾天,俺聽人說三分,有一句話,『馬中赤兔,人中呂布』,李官人,您老人家就是人中呂布。」

聽著個黃頭髮、綠眼睛、花白鬍須的色目人滿口漢話,大拍馬屁,感覺自然不同。李首生笑吟吟,隨著他上到二樓。瑪樂格停在一處雅間外,躬了身,道:「您老人家的貴客,就在這裡邊了。等了好一會兒了。您老忙著,俺下去給您招呼酒菜。……,還是老三樣?」

「菜不變,酒就不必了。」

「好嘞,海螺絲、河西肺、撒速湯,各一份兒,再來兩碗香噴噴、十分足的馬乞面。……,您老請入座,稍等即來。」西域人好食牛、羊肉,這幾樣菜都是西域菜,風味不錯,李首生每次來,必點的。

瑪樂格踹了小彼得一腳,拱著手倒著身子退了兩步,轉身自下樓去了。

待他們身影消失樓梯口,李首生掀起帘子,推開門,步入室內。雅間內,坐了一人,看他進來,起身迎接。只見這人,布袍子,軟頭巾,也是一副市井商人的打扮,一坐一起之間,一股子精悍之氣撲面而來。

「見過李官人。」

「不必多禮,坐吧。」

李首生與他調整了下座位,一個正對雅間的門,一個側對後邊的窗。李首生先往窗外、簾外張了張,然後方才坐下,不等那人開口,低聲說道:「時間倉促,先說正事。交代你的事兒,辦的怎樣了?」

一點兒不錯,這個人,正是李首生帶來山東的一個手下,名叫燕三。他從軍前,原本就是益都人,目前負責益都本地的情報工作。

燕三答道:「官人放心,所有的事兒,都辦的妥妥噹噹。總共十四個人,除了那一位,還有六個鐵匠,四個木工,三個陶匠。下午,小人就送他們出城,至遲明天晚上,就能坐上去平壤的船。」

「去平壤的船,聯繫好了么?」

「船隻,向來由小九負責。有平壤方面的支援,不成問題。」

「你記得了,萬一遇到預料之外的麻煩,那些個鐵匠什麼的,都可以不要,但那個人,必須安全送到!」

「小的明白。」燕三頓了頓,按捺不住,問道,「官人,那個人不就是個老農么?咱海東缺匠人不假,可老農不缺呀,至於把他看的這麼重么?小的以為,那幾個鐵匠師傅,就要比他重要的多。」

「糊塗!忘了大將軍當初怎麼說的了?」

「不敢。」

「怎麼說的?」

「百業匠人,擅農、有一技之長者,第一優先;知火藥、擅軍械者,第二優先;鐵匠、木匠等第三優先。可小的沒看出來他有什麼一技之長呀?」

「他精通植棉之術!這就是難得的一技之長。不妨告訴你,不但益都,整個的山東各地,這兩個月來,送去海東的匠人里,擅長農者,十之三四都是精擅種植棉花的。海東與咱內地,氣候不同、土地不同,去年,大將軍引了棉籽兒進入海東,可至今,不能大規模推廣種植,這就非得有經驗豐富的好手協助不可。」

「原來如此。」

「知道就好!」李首生提醒,道:「今次送去海東的這一位,益都十里八鄉,很有名氣的。小六挖到他,你知道費了多大的勁兒么?得他的同意很不容易,甚至在規定的賜予田畝之外,多許了他百畝之地。你謹慎了!絕對不能出什麼意外。」

「是。小的親自送他們到海邊去。」

門外傳來陣腳步,兩人打住話頭,等了片刻,不見人進來,卻不是上菜的小二,而是新來了客人。李首生從早上起,馬不停蹄到現在,有些累了,他停了一下,飲了半杯茶水,稍解口渴,接著又問道:「另一件事呢?進行的如何了?」

燕三既為本地人,雖然離鄉好幾年了,熟人還是有的,地方的情況比較熟悉。他偽造了一個衣錦還鄉的身份,為便於同李首生來往,也開了個小小的商鋪。由此為掩護,實際暗中進行攏合益都惡少年的任務。

所謂惡少年,正與良家子對應,古稱遊俠,又叫市井豪客,說白了,也就是無業游民、街頭混混兒、亡命徒。初來乍到,要想無中生有的打造出一個情報網路,他們是最好的選擇。城狐社鼠,最是擅長鑽營消息的。

類似他們,似乎為人不齒,但權貴交往遊俠,自古有之。往遠了說,戰國四公子,門下客三千。哪兒來的客三千?很不少都是雞鳴狗盜之徒。

到了漢初,遊俠的勢力,更是發展到了上達天聽,憑一己之力,能救諸侯性命的地步。其中赫赫有名者,如朱家、郭解之輩,太史公做《史記》,專為之獨立成傳,寫了一篇《遊俠列傳》,稱之為:權行州里,力折公卿。

每逢天下大亂,他們中更有許多人會趁亂而起,成就一番威名。早在春秋戰國,墨子的《城守篇》,就著重指出,城市防守,務必不可輕視城內豪俠,要特別結交,專門看守。

放到現在,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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