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回頭遙望鄉關處 第二十二章 元旦(一)

鄧舍掩在袖中的手,緊緊握住,手指攥得發白。

他什麼時候受過這樣的氣?

刺骨的冷風中,他只覺得渾身熱辣辣的。堂內傳出來的每一句話,都像是刀子一樣,剜在他的心頭。他不惱怒尹權做出狂態,呼酒喚魚;甚至也不惱怒尹權懷念故國,罵他為盜寇、稱他沐猴而冠。

但是,尹權的那幾句誅心之言,他實在無法忍受。

主憂臣辱,主辱臣死。畢千牛嘡啷一聲,長刀出鞘,以刀尖柱地,跪倒在地,怒聲道:「請將軍令,斬此狂徒!」數十侍衛一起長刀出鞘,跪倒一片。冷夜火光,映照鋒銳的刀刃,殺氣沖雲霄。

隨鄧舍來的,有幾個高麗降官。鄧舍帶他們來,為的更好與士子們溝通。其中有李春富、朴獻忠。

他兩人倉皇對視,生怕鄧舍一怒之下,真的殺人。李春富撲倒地上,叩首,道:「臣聞,大有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尹權,一個小小的狂生,雞犬一樣的東西,若殺了他,反成就了他的名聲。臣竊以為,不如留下他的一條賤命,也好讓士子們知道主公的寬厚仁義,求賢的誠心。」

鄧舍怒氣勃然,微微一笑,道:「尹生狷介狂直,出言無忌,懷念舊主,人之常情。我有何怒?你們都起來罷,去看看,庖廚的魚做好了沒?做好了,就端上來,……,千牛我兄,你親自送去。」

北風捲動枝椏,樓閣上掛著的燈籠搖蕩不止。

院中寂靜無聲,鄧舍胸中起伏翻騰。他寒風立院,以一省宰相的身份,等幾十個儒生吃飯,他等的心甘情願,沒有一點不高興,這樣的事,試問天下能有幾個人可以做到?

不錯,他承認,他來的晚了些。可這其中絕沒有半分預謀的成分,他才從姚好古、洪繼勛那裡出來,詢問過明日祭禮需要注意的細節。他沒接觸過,不懂得禮節,總不能當著大家的面鬧笑話。

他等士子吃飯,他自己還沒吃飯!一片苦心誰知道?

不知道也就罷了,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那尹權輕巧巧幾句話,給了他一個裝模作樣,沽恩市義的惡名。這若傳將出去,他不怕人罵,可對他以後招攬賢士的工作,必然造成不好的影響,勢必產生耽誤。

他自問,他得海東以來,減賦稅、分土地,息民力、愛護百姓,做的比高麗王好太多,可這還不夠,還不行。他很想質問:「還要我怎樣?」他一動不動地站著,他閉上眼,深深吸了口氣。

他告訴自己不要發怒,要忍耐。他提醒自己:「是的,我知道為什麼還不夠,為什麼還不行。」因為時日尚短,治理這麼一大片新得的土地,不可能一蹴而就。

可他很急,他非常著急,他想急著把海東穩定,他想急著擴張發展,因為時不我待。北有瀋陽,東有高麗,一水相隔之外,神州大地處處烽火。這亂世之中,百姓難,身居上位的人,難道就不難了么?

昨日不可一世,轉眼間覆敗身亡的例子,難道還少了么?他日日夜夜戰戰兢兢,深恐一步走錯,做每件事考慮再三。他為的是什麼?寒風吹響屋瓦,細細簌簌,似乎也在低聲地附和,詢問:「是呀,你為的什麼?」

他忽然想到了朱元璋。

當他是個馬賊的時候,當他是個百夫長的時候,他壓根兒想不起朱元璋,距離他太過遙遠。當他奪取海東的時候,當他佔領遼東的時候,他刻意地避免去想朱元璋,因為他不知如何應對。可他不去想,不代表朱元璋不會距離他越來越近。

在這一刻,受了尹權的刺激,他隱藏內心深處許久的隱憂,終於壓制不住,爆發出來。他茫然若失,捫心自問:「我為的什麼?」

至正二十年元旦到來的前一夜,鄧舍感到了深深的疲憊,他恍惚間迷失了方向。

他眺望著夜色,他看不清楚未來。茫茫的前途,他為的是什麼?他疲憊,他倦累,他很想放下這一切,可他無法做到,因為他無路可退。他為了自己,為了求活走上了這條道路,可現在,推動他前進的,早已不再是為了自己,不再是為了求活。

他無路可退。即便有路可退,文華國他們怎麼辦呢?他們會答應退么?

就算他們答應了。洪繼勛他們怎麼辦呢?他們會答應退么?那些得到了利益的人們怎麼辦呢?他們會答應退么?就算他們也答應了,納哈出會答應么?高麗王會答應么?他們會允許他退、放任他退么?

也許這就是人生,總會偏離開始的方向。而沒有到最後一步,永遠不知道等待著你的是什麼。

「將軍?」

「嗯?」

「魚送過去了。」

「噢!」

「現在進去么?」

「……,好。」

冰冷的風,呼嘯在院子中。鄧舍習慣性地挺直了腰桿。火把照亮了前路,他要繼續往前走,為了自己,為了追隨他的人,他必須挺直腰桿,繼續往前走。

他握住了劍柄,寒意迫入毛孔。畢千牛前頭打燈,眾侍衛簇擁左右,他們一個個生機勃勃,英氣勃發。鄧舍行走在他們的中間,他想,這條路,至少,不是他一個人走。

……

鄧舍放過了尹權,沒有殺他。不但沒殺他,還尊重他的意見,次日祭禮,沒有安排他出場。與尹權一樣,不肯出席祭禮的,有十幾個人,鄧舍不勉強,一概答應。

元旦的祭禮儀式,總的分作兩大部分。

第一部分,按照慣例。

一早,文武百官集中行省衙門,由鄧舍領頭,舉行「拜表儀」。這個儀式,是各地官府向皇帝遙向「拜年」。沖著安豐的所在的方向,放置香案,奉上賀表,群臣舞蹈跪拜,公吏人等相迎高呼三聲萬歲。

給小明王拜過年,接下來,洪繼勛等給鄧舍拜年。

蒙古人尚白,按照元朝的制度,參加元旦日慶典的人,需得穿著白衣。鄧舍等人自然不會與他們相同,前宋尚赤,因此百官穿著儘是紅色。省府裝點一新,大紅燈籠高高掛,張燈結綵,鞭炮響個不停。

這一步完成,接下來第二步,就是重頭戲。

鄧舍引領百官、外來使節、士子、選出來的地方鄉宦,浩浩蕩蕩數百人,出了省府,直奔檀君祠。武官騎馬,文官坐轎,鄧舍行在最前。他的左右是兩個高麗公主,再往後,文華國、洪繼勛等人。

街道上人馬紛紜,熙熙攘攘。

街衢上的茶坊、酒肆,人滿為患。市場中,摩肩接踵,揮汗成雨。每逢年過節,諸市角頭往往有商販以蘆葦編夾成屋,鋪掛山水、翎毛等畫,發賣糖糕、黃米棗糕之類的糕點,以及辣湯、小米團之類的吃食。百姓們呼朋喚友,小孩子鑽來鑽去,熱鬧非凡。

遠遠聽見遠處,時不時響起一陣喝彩、鼓掌的聲音,如聞雷動。那是平壤府專門開闢出的娛樂場地,組織些文娛活動,供百姓觀看取樂。

因去檀君祠的街道早有士卒戒嚴,鄧舍一行,走的倒是不覺得擁擠。看著戒嚴線外的人頭簇動,不少百姓跟著看熱鬧。鄧舍昨夜的鬱悶,受了喜慶的感染,稍微放下。他扭頭,招呼文華國上來,問道:「今天上街的百姓很多,你們平壤府,可不要出了亂子。」

文華國道:「主公放心。俺,……臣,臣專門叫趙過調了兩營軍卒入城,協助平壤府的衙役維持治安。」

「防火的措施可做的有么?」

「早就通知了城中各處坊里的里長甲生,務必謹慎小心。而且除了本有的,這幾日更多趕製了許多水龍,就算有火,也不怕。」

「不可掉以輕心。」

說話間,洪繼勛趕了上來,他沒做轎子,騎的馬,一身妝扮,十分英俊。他湊近鄧舍馬邊,低聲道:「主公。」

這越位向前,頗為無禮。鄧舍微微奇怪,問道:「怎麼了?」

「事情有點不對。」

「甚麼?」

「適才,陪同高麗使節的官兒告訴臣,張德裕有個隨從,看著面熟。似乎這幾日,他在大同館鄰近街道上,常常見著。」

大同館,在清華館北邊,也是前高麗修建的,用來做接待賓客之用。高麗使節來了之後,鄧舍把他們安排在了那裡。聽洪繼勛一說,鄧舍心中一跳,張德裕的隨從,出現在大同館附近,代表了什麼?要知道,他之所以把兩地使節安排兩處地方,就為了避免他們私下來往。

他不露聲色,說道:「可確定么?」

「千真萬確。」

「誰負責了接待張德裕的迎賓館?」

「左右司的一個都事。」

「待祭禮完了,問問他。……,告訴通政司,派人查。」

「是。」

鄧舍沉吟片刻,囑咐道:「記住,不要打草驚蛇。如果此事是真,要查清楚,張德裕那隨從到底與高麗使者接觸了沒有。如果接觸了,我要知道他們談了些什麼。如果沒有,我要知道那隨從還沒有與別的人接觸。」

洪繼勛答應了。

檀君祠在城西,祠廟不夠大,容納不下幾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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