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回頭遙望鄉關處 第十七章 通商(二)

劉旦在城外待了一天,次日方才回城。

他收穫不錯,從那流民中的細作處,了解到了平壤及周邊府縣流民們的具體情況,包括人數、丁壯所佔比例,以及行省的賑濟措施等等。這在常人的眼中沒甚麼用處,但若交給專業人士,就可以從中分析、推斷出許多有價值的東西。

比如,聯繫近年高麗收成,可以推斷出目前流民人數有沒有到達海東的承受力底限。如果沒到,海東的承受力底限是什麼?如果到了,流民得不到妥善安置,會不會引起變亂?如果沒有產生變亂,需要怎麼去推動它產生變亂?

再比如,把丁壯人數與海東募兵的消息聯繫起來,只要得到其募兵的總數,就可以基本推斷出其所招募兵員的基本質量。有了這個基本質量,結合其操練時間與項目,就可以進一步推斷出其初次作戰時的戰鬥力。推斷出了它的戰鬥力,如果戰場上遇見,便可以做到心中有數。

諸如此類。有道是細節決定全局,一條孤立的情報或許不重要,匯攏的情報多了,一國之虛實,也就被人摸的差不多了。

本來見這個流民細作,只用了半天時間,無奈屯田處的警戒比較嚴,雖為屯田,依然軍事化管理。劉旦只等到天黑,才找了個機會,喬裝易容,詐稱老鄉,得到轅門士卒的通傳,見著了要見的那人。

那人為遼陽降軍,名叫王三,不大不小的一個中層軍官,他不認識劉旦,可他的弟弟認識。

他弟弟王四,本與他一起在遼陽軍中,不過分屬兩個不同的萬人隊。關鐸死的當夜,消息傳出去,大部分遼陽軍隊投降,小部分心懷不滿的死忠分子,或者趁亂突圍,北上去尋上都程思忠,或者乾脆徑直投了瀋陽,王四就是投瀋陽的一個。

不久前,王四不知怎麼輾轉打聽出王三來了平壤屯田,給上官一說,得了重視。因此,便有了劉旦與他的這次見面。

劉旦見他的託辭是送家書,將他弟弟的書信給他,幫他念了。為了取信於他,劉旦帶的另有信物,他倒不慮為假,問及王四的情況。劉旦真真假假,大肆吹牛,說王四得了納哈出的賞識,現在非常風光,點到即止,沒有多言。

策反、抑或發展細作,是個細緻活,劉旦就沒指望一次搞定。他來的目的,只是想見見這人,看看有沒有可能。吹牛一通,見王三眼中頗流露羨慕的神色,劉旦心知,此事有了三成的把握。

他隨後告辭,說王四若再有家書,也許會由別的人送來。埋下個引子,以後的工作自有平壤城中細作的頭目負責。

劉旦兩天見三個人,非常順利。

他人逢喜事精神爽,雖說兩個晚上沒睡好,精神煥發,走路都是腳不沾地的。張德裕裝著遊覽平壤風土人情,在約定的地點,已經等候多時。兩人使個眼色,趁陪伴張德裕的官員不注意,劉旦神不知、鬼不覺,混入了隨從的隊伍之中。

一行人打馬而回,剛進書房,張德裕就迫不及待地屏退下人,召劉旦來見。

「收穫如何?」

「回大人,大有所獲。」

「快快講來。」

劉旦將得自第一個細作的情報,細細道出。不過,他沒有向張德裕提及所見的第二個、第三個人,因為這對與海東談判沒甚麼幫助。所謂「三軍之事,……莫密於間。……間事未聞而先發者,間與所告者皆死」。

做細作,首先得嘴嚴,該說的說,不該說的死也不能說。

張德裕聞言大喜,霍然起身,道:「此天助我也!」

「大人為何而喜?海東雖然募兵,有攻打高麗的意圖;可它同時也定省府在了遼陽。大人就不怕它聲東擊西,明攻高麗,實打瀋陽么?」

「你卻不知。」

張德裕連連搖頭。劉旦做細作非常合格,畢竟眼光不及,看不出隱藏在這兩條情報後的真相。而張德裕雖然口才不及洪繼勛,但他既然能做到參知政事的高官,並且擔任此次出使的使者,全權負責談判事宜,真才實料還是有的。

他說道:「小鄧年輕氣盛,有開拓進取之心,定遼陽為省府不足為怪。前夜席上,本官見他少年人的銳氣之外,甚有城府,舉止穩重,並不莽撞。他對本官的建議,表面上模稜兩可,拿不定主意的樣子,而今結合你這條情報,細細想來,似乎虛偽做作。

「且那洪、姚二人,言辭如刀,步步緊逼,話卻又不肯說死,處處給本官留柳暗花明的餘地,彷彿欲擒故縱的意味,而今想來,也是大有可疑。」有了這情報的啟發,他越回憶當時的情景,越覺得可疑,猛地一拍桌案,斬釘截鐵地做出結論,「由此推斷,他欲攻高麗八成為真!」

張德裕繞室踱步,走了兩圈,猜出敵人心思的興奮慢慢下去,皺了眉頭,長嘆一聲。

「大人方喜又憂,又是何道理?」

「這小鄧,果然勁敵。欲打高麗,偏能對本官不露聲色,席上姚、洪兩人一唱一和,更將其意圖遮掩的徹徹底底。實在深沉。要沒有你這個情報,本官沒準兒就會上了他的當。好在知曉了他們的虛實,明日談判,不會任憑其獅子大開口,占咱太大的便宜。」

「小人卻是不解。大人既知曉了他們的心意,明知吃虧,何必再與他們談判協議?」

「故作不知,才好做事。」張德裕冷笑聲,既知其欲攻高麗,回去便秣馬厲兵。他吩咐劉旦,道:「那高麗王的使者還沒走,這兩日本官相與他們聯繫,苦無可靠人手。你去,將此情報告之他們!替本官傳話,就說,本官願與其會面;若不方便,密使來往也可。」

劉旦答應了。

張德裕想了想,補充道:「小鄧對咱隱瞞意圖,想來對高麗使者更會隱瞞意圖。本官斷定,他為了麻痹高麗使者,定然會許給了高麗不少好處,做出許多讓步。你可以把情報的來源,也模模糊糊地告訴那高麗使者,務必要令他相信!」

「大人才說,小鄧欲攻高麗八成為真?」

「別說八成。事到如今,即便一成沒有,也要說足十成!」伺機聯絡高麗使者,私下結成同盟,挑撥其與海東的關係,本就為張德裕的另一個秘密任務。

……

整個的戰略意圖,竟會因一個高層軍官的疏忽,而暴露在了敵人的面前。

這是鄧舍從沒有想到的。從一個側面,也反應出了在海東軍中存在著嚴重的問題。儘管鄧舍為提高軍官們的素質,專門成立了一個軍官教導團,巡迴講課,甚至連李和尚們,如今都識得幾個字了,但很顯然,這還遠遠不夠。

不僅軍官,即便文官之中,也存在著這樣、那樣的種種隱患,只不過眼下還沒有爆發出來而已。

歸根到底,產生這些問題的原因只有一個:軍隊擴充的太快,地盤擴張的太快。很多人掉了隊,開始跟不上形勢,依然在用一城一地之軍的老經驗,來面對千里之地、百萬之口的新問題。

泄密的後果很快就會出現,不過,最起碼,鄧舍現在還不知道。他認為已經解決了張德裕的問題,把細節交給了屬僚們去做,而把全部的注意力轉入了通商的談判之中。

談判進行的很艱難。

對江浙的使者來說,或許出售軍械比出售絲綢等物的利潤還要大,可一來,兩者的生產能力卻不可相提並論。二者,數年來,張士誠與朱元璋幾乎月月有戰事,天天有戰鬥,本身軍械的損耗就不小,他總得先滿足自己,然後再顧買賣。

至於方國珍,他雖因近年來既臣服蒙元,又臣服朱元璋,兩面討好,打仗的次數不多,奈何他控制的地區太小,不過數州之地,軍械方面的生產能力並不強大,糧食產出也不多,屬於有心無力的那種。

桌面上不好談,沒關係,洪繼勛走迂迴路線,以財貨女子賄賂之。

張士誠馭下甚寬,有好養士之名。江浙富饒,凡依附他的,無不給以美官厚祿。跟從他起事的元勛舊將及其兄弟諸人,更是以為自此化家為國,一個個大起第宅,裝飾園池,廣蓄聲伎,豪購圖畫。一次宴集,輒費米千石。

其奢侈淫靡之風,四海聞之。

這出使海東的使者,姓曹,本就為趨利而依附張士誠的。洪繼勛與他接觸幾天,對他的為人有所了解。

這日,洪繼勛且放下談判,邀請他去了安置高麗女子的一處館閣,引著他觀看一番。百數女子鶯鶯燕燕,數月的培訓下來,不敢說琴棋書畫精通,皆有一技之長。這個館閣中,便是專學習舞蹈的。

洪繼勛問道:「曹公久處江南,當知時價。請問,這些許女子,若要出售江南,可得錢幾何?」

姓曹的使者轉了一圈,看的眼花繚亂。要知,這些女子皆高麗王細選出來,送給鄧舍的,姿色至少中上。他問道:「那館閣教師誰人?」

「海東名妓,不僅教授歌舞之道,且講解房中之術。」

名妓教授,出來的弟子有質量保證。這使者引了句時人稱讚高麗女的詩歌,說道:「一聲準擬值千金。」

洪繼勛引他登上高樓,指點左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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