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回頭遙望鄉關處 第十四章 間諜(二)

鄧舍人未到,聲威先到。

樓下先是嘈雜,打前站的侍衛們清過場,隨後寂靜無聲。緊接著,一陣橐橐的腳步聲,沉穩安定,不疾不徐地漸漸登上二樓。席上眾人同時起身,數十道視線投注樓梯。

張德裕餘光灑了一圈兒,見無論是適才侃侃而談的洪繼勛,抑或一直未發一言的趙過,十數文武大員,一個個屏聲息氣,恭恭敬敬的站著,大氣不敢出一聲,對鄧舍尊敬乃至敬畏的態度,盡顯無疑。

看過諸人,他收回視線,提點精神,目不轉睛地望向了樓梯口。他沒有見過鄧舍,這威震遼東的少年究竟是怎樣的人物呢?他身為使者的重任在肩,不免忐忑,帶點好奇,隱隱的壓力。

上來的,卻不是鄧舍。

來人三四十歲年紀,鬢角已經發白,粗粗一看,好似個鄉間老農,穿著一身下人的打扮,腰間掛著柄長長的馬刀。他站定樓梯口上,環視一圈,說道:「主公到。」說話帶著鄉音,但是不驕不躁,當著這麼多人的面,絲毫不亂,頗有不凡之處。

張德裕不認得此人,別人認得,正是畢千牛。說完了,他向前走了兩步,側身而立,躬身相迎。鄧舍輕衣緩步,從容自然地出現在眾人面前。

張德裕定睛一看,見這個少年人,外貌並無出眾的地方,然而行走之間,氣度沉穩。但見他微笑拱手,示意眾人落座,舉止溫文爾雅,聽了洪繼勛的介紹,視線轉顧過來,雙目朗朗,顧盼間,自有一番威嚴儀態。張德裕竟不敢直視,忙躬身行禮,道:「見過鄧將軍。」

「先生請坐。」

鄧舍微微一笑,不託大,還了一禮。他說話的聲音不大,語速不快不慢,語氣溫和,令人如沐春風。張德裕心想:「年紀雖少,深沉內斂;待人處事,謙恭有禮。海東小鄧,果然名下無虛。」

他袖子中取出一封書信,向前幾步,雙手呈上,道:「我家丞相有拜年賀信,呈給將軍。」

鄧舍接過來,此地非觀看的場所,鄭而重之交給畢千牛收好,請了張德裕回歸本座。

他步入正席,笑道:「張先生文名遠揚,聲動海東,我久仰的緊了,本該親自相迎,無奈先有高麗的使者,然後有福建行省方平章及江浙誠王的使者,先後到來,都需得我親自接待。還請張先生毋要責怪。」

福建行省方平章,即為方國珍。他不僅受的有蒙元江浙行省平章政事的官職,三個月前,朱元璋遣人給他送去福建等處行中書省平章政事的符印,他雖告老不任職,卻也接了平章印。故此,鄧舍有此一說。

老實說,方國珍與張士誠會遣使來,鄧舍之前是沒有想到的,不過細細一想,也在情理之中。

張士誠坐擁江浙,瀕臨海疆;方國珍更控制著慶元、溫州兩個重要的海港,為了發展貿易,早在去年,他們就曾先後遣使來過高麗。今年七月、八月,又分別遣使一次獻方物與高麗王。那時,鄧舍正在攻略高麗北部,勢頭不可阻擋。大約,他們的使者聽說了,回去之後自然不會不向他們稟告。

他們要發展貿易,平壤這個大港口不能沒有,高麗北部連帶遼東千里之地、百萬之民的大市場不能不要,因而,就在這春節前,便遣使前來通好了。

對鄧舍來說,這不啻一大喜訊。瞌睡了送來枕頭,江浙盡繁華之地,和他們搞好了關係,大大有利下一步經濟的發展。

張德裕才說過海東地處一隅,交通不便,卻不知張士誠、方國珍的使者便在城中,前後呼應來看,簡直有當面打他臉的效果,他默然無語。洪繼勛輕笑一聲,難得沒有窮追猛打。鄧舍端起酒杯,笑道:「一杯薄酒,聊表鄧某心意,先生請飲。」

鄧舍的面子得給,張德裕一飲而盡,好容易見著正主,他準備了許久的說辭不能不說。

他離席,端端正正行了個大禮,道:「明公赫赫之功,威名遠至江浙。曆數海內英雄,年少未如明公者,聲名鵲起之快未如明公者,擁數十萬眾、坐千里之地,而不改赤子之心未如明公者。

「我家丞相大人嘗言:海東本我中國之地,明公得之,令我國人揚眉吐氣。德裕,為明公賀,為中國賀。」

他短短几句話,一波三折。先捧鄧舍,然後淡化敵對關係,簡而言之一個中國概括,借納哈出誇讚之語,含蓄點出瀋陽的友善之意。

鄧舍笑道:「先生謬讚,愧不敢當。我與貴主雖不曾見過面,神交已久。今天先生來,叫我有機會見到瀋陽人物,真是幸甚幸甚。」

張德裕正色道:「德裕以誠心相待明公,明公為何反而來調笑於我呢?」

他這一句話來的沒頭沒腦,叫人不解其意。鄧舍心想:「先抑後揚,故作驚人之語。」此為說客遊說的固定套路,知他必有下文,也想聽聽他會說些什麼,當下,故作愕然,道:「先生何出此言?」

「明公言稱與我家丞相大人神交已久,這是實話么?」

「自然實話。」

「如此,德裕有肝膽之言,不知明公要不要聽?」

「請講。」

「明公既與我家丞相大人神交,可知我家丞相大人之志?」

「上則撫境,下則安民。」

「此太平之志也。」

「然則亂世之志為何?」

張德裕卻不先說,轉望席上眾人,拱了拱手,道:「德裕此來,先後見海東諸公,無不一時之俊彥,德裕雖不才,亦惺惺相惜。」然後慷慨,說道,「昔日,漢文帝說李廣,『惜乎!子不遇時,如令子當高帝時,萬戶侯豈足道哉』。今日之宇內,較之楚漢相爭,明公以為如何?」

「更甚。」

「然也!現今天下的局勢,比楚漢相爭還要亂。」張德裕推心置腹,道,「要逢上太平盛世,即便像明公這樣的英雄,怕也會沒有用武的地方。而今海內洶洶,卻正是英雄奮起,豪傑分爭的時候。請問明公,是欲圖遼東一地,抑或願效仿前漢的三傑、後漢的雲台二十八將,建樹彪炳千秋的功勛呢?」

鄧舍默然不語。

洪繼勛插口,代替他問道:「欲圖遼東怎樣?」

「明公麾下,誠然文武濟濟;然而我家丞相大人登高一呼,亦可聚北地十萬虎賁。明公欲圖遼東,則我家丞相大人必誓與明公死戰到底,且明公之左有世家寶,明公之右有高麗王。當其時也,譬如群狼搏虎,明公是左亦有敵,右亦有敵,而我家丞相大人首發在前。即便海東將校千員,士卒百萬,敢問明公,有幾分勝算?」

鄧舍不語。

洪繼勛問道:「欲效仿漢初三傑,又怎樣?」

「學成文武藝,售與帝王家。前宋滅亡已經有百年之久了,德裕也不才,自上古而至今,未曾聽聞有歷經百年還可以復國的。大哉乾元,聖天子百靈相助。明公不見,江浙之張士誠,今我大元之太尉;台州之方國珍,今我大元之平章么?億兆百姓翹首以望、民心所向的,還是我皇元。

「如果明公有效仿漢初三傑的志向,那麼可與我家丞相大人兩家聯手。中國的英雄,豈止有察罕、孛羅么?明公可先定高麗於右,接著我家丞相大人為明公開遼西之路在左。

「然後進,由腹里入山東,躍馬渡河,長驅直入、橫掃江南。徐壽輝輩,不過賣布的小兒,若豚犬耳,以明公之英武與我家丞相大人之威名,不費吹灰之力即可將其灰飛煙滅。功成,封王拜侯唾手可得。

「退,鎖遼西拒敵關內,封塞外禁絕大海,明公得海東,我家丞相大人據漠南,不失一方之諸侯,足以待機而應變。是以,以功則克,進則汾陽王;以守則固,退則燕之疆。敢問明公,意下如何?」

安史之亂,郭子儀力挽狂瀾,功居平亂之首,封汾陽郡王;戰國時期,遼東屬燕。這兩個比喻用在此時,倒是頗為貼切。張德裕深思熟慮後的長篇大論,有理有據,不乏鼓動的言辭,頗動人心。說完了,他也不回座,長揖到底,靜待鄧舍回答。

鄧舍低頭不語。

投降蒙元?他從來沒想過的。張德裕說的再天花亂墜,奈何道不同,不相為謀。可,也不能直接拒絕,在不想開戰的時候,虛與委蛇總強過明火執仗的對立。席上一時無聲,安靜的掉根針,都可以聽到。

洪繼勛道:「張公是在學蘇秦、張儀么?伶牙俐齒,不代表有真的實力。雖然辯士不一定就非豪傑,但是瀋陽如今自保不及,張公反在此大言炎炎,不覺得空中樓閣么?」

張德裕本來對洪繼勛印象不錯,覺得他很謙虛。隨著洪繼勛三番兩次的反詰,他怒火漸生,看明白了謙虛不過假象,海東最恃才氣盛的,怕就正為此人了。他想:「要想說動海東,需得先說住了他。」

他張口待要說話,聽見鄧舍咳嗽一聲,忙轉目去看,鄧舍徐徐起身,侍立一側的畢千牛道:「主公更衣。」

鄧舍乃轉入樓下,姚好古相隨其後。張德裕想道:「更衣何必兩人?此必為藉機私下商談。從始至終,姚好古沒反對我的提議,只是沉默不言,定與洪繼勛意見不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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