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回頭遙望鄉關處 第十三章 間諜(一)

張德裕入得迎賓館內,白牆朱戶,好一個深宅大院。

前後幾進的院落,足以容納上百人居住。人歡馬嘶中,他負手步入堂內,見這堂舍甚深,高大寬敞,裡邊空空蕩蕩的,沒怎麼裝飾。放眼一看,不但堂舍大,堂內擺放的桌椅、器具,無不粗大。

張德裕心中一動,笑道:「這堂內擺設,看起來不像高麗風俗,倒有些類似我北地的喜好。」

洪繼勛留下的那兩三文士,有一個答道:「張公慧眼如炬。這迎賓館,乃我家主公親自下令,由文大人督造而成,專門用來接見各地來往使者的。其中房舍之建設、傢具之擺設,的確與高麗的風俗大為不同。」

張德裕微微頷首,心想:「難怪如此大氣。」對鄧舍及海東行省的印象,有了一個新的補充。

他的一個親隨露了露頭,張德裕眼快,看見了,知道必然有事。當下,他伸個懶腰,做出睏倦的模樣,那幾個文士知趣,笑道:「路途疲憊,張公請暫作安歇,待晚間宴席,我等再來相請。」告辭出去。

張德裕怕不保險,做戲做十分,轉出大堂,有侍女引著來到卧室。盥洗過後,將她們打發出去,沒多久,他那親隨偷偷摸摸地溜了進來。

「怎樣?」

「回老爺,館外有士卒把守,小人等出不得院子。」

張德裕皺了眉頭,道:「入城時,有沒有見著咱們的人?」

「有見著,總共見到了兩個。一個在三條街外拐角處的老趙家胭脂鋪里,裝著買胭脂。一個在城門口圍聚觀看的百姓里。這兩個人,當時給小人做了手勢。」

「什麼手勢?」

「約小人儘快見面。大約他們發現了甚麼重要的情報,或許有利大人此來的目的。」

張德裕手指輕敲案幾,尋思片刻,道:「再去試試,看能不能混出館外。如果實在不行,不要引起守衛士卒的警惕,待到晚間赴宴,再找機會溜走就是。」那親隨轉身要走,張德裕叫他回來,「記住,小心為上,寧可暴露了我等,不可暴露了他們。」

「是。」

張德裕看著那親隨背影消失門外,他起身背著手,在室內轉了幾圈。他此次前來,有兩個任務。覘海東之虛實,看海東近期有無開戰的打算,最好可以達成一個盟約,這是第一個任務。還有一個任務,即為掩護他的這個親隨,藉機在平壤城中安插眼線,打造間諜網路。

他的這第二個任務,其實早在月余前,納哈出兵敗之後,瀋陽就開始著手進行了。當時負責此事的,便是他的這個親隨。他的這個親隨,本非他的人,隸屬行省下屬的某個衙門,因隨他出使的關係,暫時名義上撥給他管轄。

瀋陽做為高麗人移民遼東的主要聚集點,在往高麗派遣間諜這方面有得天獨厚的條件。

大批湧入高麗的流民中,不但有漢人,也有回遷的高麗人。相比漢人,這些回遷的高麗人具有更深的隱秘性,具有更廣泛的人脈,具有更多的潛在情報來源。這些人中,就有納哈出派出的細作,不止深入平壤,而且遠至雙城。

適才那親隨入城時見到的兩個,即為他們中的一員。

據張德裕所知,細作中發展最好的,當數天字第一號。此人具體的姓名,張德裕不知道,只知道此人與鄧舍軍中某高麗軍官為鄉黨,藉助這層關係,他已經成功取得那高麗軍官的好感,甚至有進一步獲取軍職,任職高麗營的可能。

張德裕轉了幾圈,聽見室外軟底鞋腳步聲響,應該是侍女折了回來,他來不及脫去衣服,忙跳到床上,胡亂拉起被子,佯裝睡著。

果然,那侍女輕輕拍了幾下門,叫了幾聲,看沒人答應,腳步聲窸窸窣窣的,遠去了。張德裕到底路程疲勞,想了會兒路上的見聞,提醒自己牢記了幾點需得注意的事項,不多時,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一覺睡到傍晚,夕陽西沉,餘暉灑入窗內。幾隻歸鳥橫天而過,發出短短的啼鳴,像被寒風凍住了似的,很快消失不聞。

張德裕看了會兒窗外,這平壤的傍晚與瀋陽似乎並無不同,要說唯一的區別,一個歸屬大元,一個分屬紅賊。門外隨從來報,來請他赴宴的人,已經等候多時。他頓時精神為之一振,冰冷的空氣驅走了他的睡意,就連間諜的事兒,他也不再多想。

他深知,夜晚的宴席,絕非簡單的赴宴那麼簡單。他不相信,平壤不會給他下馬威。他也打算,給平壤一個下馬威。縱然他以私人使者的身份前來,看似規避了朝廷與逆賊的關係,然而,彼此敵對的關係就決定了必有一場舌戰群儒的戲碼,隨著宴席的即將開始而漸漸拉開了帷幕。

「大人,行了么?」

張德裕收拾完畢,深吸了口氣,開門出去。院中寒風吹來,他不由打個冷戰。

那請他赴宴的人,卻是趙過,一身平常打扮,長袖博帶,暮色下,安靜站立院中,任風冷刺骨,動也不動,絲毫沒不耐煩的神色。看他出來,趙過作了一揖,道:「宴席定在酒樓,張先生請隨俺來。」

「有勞趙將軍。」

為了掩護那親隨溜走,張德裕特意帶了大隊人馬,前呼後擁。趙過盡地主之責,前頭引路。張德裕問道:「敢問趙將軍,不知出席酒宴的都有哪位海東名士?鄧將軍可會出席么?」要知己知彼,才可百戰不殆。

「聞張先生來,我海東諸人皆歡喜,說久仰大名,晚間不醉不歸。我家主公會不會來,俺卻不知。」趙過答道。

說話間,行至城中一處酒樓下,張燈結綵,樓上掛許多的燈籠。天色冥暗,燈籠已然點燃,映照得恍如白晝。洪繼勛迎接在外,其後站了不少人,盡皆常服,沒一個穿著官袍的。

張德裕下馬,拱手笑道:「勞諸位久候,德裕甚是不安。」

洪繼勛與另一人往前走了兩步,說道:「小可來給張公介紹,這一位,遼陽姚公。張先生下午來時,姚公沒在城中,特地趕回來,要與張先生見上一面。」

張德裕忙道:「遼陽姚公?莫不是敬亭先生么?」

姚好古,字敏求,號敬亭,取「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之意。張德裕有覘窺海東虛實的打算,鄧舍也有趁機觀看瀋陽人物的想法,故此,派了洪繼勛、姚好古兩人皆來。

姚好古笑道:「夜寒風冷,快快請進,快快請進。」一邊走,一邊介紹參加宴席的諸人,有王宗哲、羅國器等等。這酒樓被包了下來,樓內沒有外人,眾人邁步升階,來到安排宴席的二樓,分賓主落座。

酒過三巡,張德裕看洪繼勛等只管殷勤勸酒,隻字不提它事,終於按捺不住,道:「我家丞相大人,有信呈給鄧將軍,不知鄧將軍?」

「且飲此杯。」

洪繼勛先干為敬,張德裕無奈按下話頭,淺淺品嘗一口,說道:「俺酒量淺,不敢多喝。」洪繼勛曬然,道:「張公自瀋陽來,瀋陽什麼地方?只聽說過南人量淺,未嘗聞北人不善飲的。何必多謙。」

姚好古笑道:「朝堂飲酒,不過一斗;羅襦襟解,可以一石。今夜雖無美婢,久聞張公大名,也可算朋友交遊,何來量淺一說?且盡此杯。」

他二人一唱一和,張德裕無法,勉強飲盡,借姚好古的話頭,說道:「姚公之大名,德裕雖瀋陽微末,也是久聞的了。俺一路行來,見海東好生興旺,料來姚公功不可沒。」

姚好古道:「如我這樣的人物,在海東車載斗量,算得了甚麼?張公過譽了。」洪繼勛咳嗽聲,說道:「聽聞瀋陽近月,頗有些許部落鬧事。我海東雖偏僻之地,但糧錢還是稱得上充足的,若有需我相助的地方,張公盡可明言。」

他言辭謙虛,卻完全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態。

張德裕一笑,說道:「我家丞相大人擁兵百萬,有天子之詔,朝夕之間可以徵得北地無數糧餉,凡聖旨到處,無不踴躍納捐。區區幾個部落,何足掛齒。」他看了眼洪繼勛,接著道,「俺在瀋陽時,倒是聽聞貴部鄧將軍與廣寧潘某,鬧的十分不和?」

他來個反戈一擊。

姚好古啞然失笑,說道:「廣寧潘平章,為我遼陽行省之平章;我家主公,為我海東行省之丞相,同殿稱臣,省界相連,前數日才使者來往,互祝新禧,相見甚歡。不知張公所謂『不和』的言語,因何而發?」

「哈哈,遼陽行省?姑且不論這遼陽行省的丞相實為我家大人,只說潘某,名下只轄一城之地,也敢自稱『平章』么?要說起使者來往,實不相瞞,潘某的賀年使者,與我家丞相大人也是相見甚歡。」

張德裕這話,有兩層意思。第一層,隱約點出鄧舍與潘誠不和,第二層,含蓄說明潘誠的使者曾與納哈出相見。這是他準備已久的重磅炸彈,說完了,放下酒杯,觀看席上諸人神色。

姚好古與洪繼勛神色不動,心想:「挑撥離間,這是離間計。」

洪繼勛道:「使者來往,本屬尋常。」他似笑非笑,對張德裕道,「潘平章既有使者去瀋陽,想必瀋陽也會有使者去廣寧。不知去廣寧的使者,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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