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回頭遙望鄉關處 第七章 遷民(一)

平壤原為高麗的西京,城中冠蓋雲集,大小官吏極多。是以,鄧舍攜大隊文武前來,不愁沒有住的地方。

最好的府宅,自然為昔日的高麗西京留守府,本來李春富住著。因其投誠後表現得很老實,兼有牽線奇氏的功勞,鄧舍對他頗另眼相看,任了他平壤府同知這一重要職務。不過,留守府他顯然是住不成了,換了處別的宅子,留守府讓給了文華國。

前陣子,鄧舍來平壤,文華國本待騰出來給他,鄧舍沒同意。他壓根兒就沒打算在此長住,隨便尋處空閑院落,暫做行轅就是。

院落不大,但整治得十分精美。分前後兩進,前邊做辦公、議事之所在,後院則為他及侍婢們的安歇地方。他帶來的侍婢不多,羅官奴、李閨秀及兩個高麗公主等寥寥數人。其它的,還都在雙城。

畢千牛穿過前後進的走廊,跨入後院門中。

今日輪值的兩個親兵百戶,有一個質子營出身的,年紀不大,十七八歲。因為騎射出眾,忠心耿耿,並且做事勤勉,故此雖為高麗人,一樣的升遷很快,能做到這個位置,外放出去少說一個千夫長。

「將軍呢?」

雖然經洪繼勛的提議,現在行省上下都改稱鄧舍為主公,但私下裡,畢千牛等還是更習慣稱呼他為將軍,而鄧舍也給以了默許。這似乎可以顯示出他們的與眾不同來,彷彿他們與鄧舍有與眾不同的親密。

每一個侍衛,每一個親兵,每一個有資格這樣稱呼鄧舍的人,都以此為自豪,將之視為一種難得的榮耀。

「還沒完事。」質子營出身的那百戶說道。

畢千牛抬頭望了望天:「小半個時辰了吧。」

「最少還得半個時辰。」另一個百戶上馬賊出身,跟鄧舍的時間比較長,很熟悉情況。

畢千牛往鄧舍住的廂房挪了兩步,傾耳細聽,隱約一點聲響傳入耳中。他辨別了片刻,點了點頭,道:「聽聲音,換了人。這是第二番了么?」

「你老耳朵真靈,確實換人了。」

說話間,聽見房中傳出聲咳嗽,幾個人對視一眼,做個鬼臉,輕手輕腳地退去了遠處,那兩個百夫長自去查崗巡邏不提。

平壤近海,冬季的溫度遠較雙城為高。畢千牛找了處避風的廊下,靜靜等鄧舍辦事。下午的陽光曬在身上,雖稱不上溫暖,下意識的舒服。院子里安靜,除了房中的那點動靜,幾乎沒有別的半分聲息。

他斜靠在牆壁上,眯著眼,遠望雲聚雲散。

那藍藍的天,那潔白的雲,時不時有飛鳥掠過。他很久沒這麼放鬆過了,他看著這眼前的景色,覺得似乎有些熟悉,彷彿在什麼地方見過。是在雙城么?不,還要久遠。是在永平嗎?不,還要久遠。

恍惚間,他似乎忘記了沉甸甸的心事,他似乎忘記了身在何處。他的失神來的如此的不合時宜,也許只因為他曾把它們藏得太深。

那回憶一點點的清晰,他記起來了。也許是十年前,也許是二十年前,那時候的他還年輕。也在這樣的冬日下午,他與他的兄弟?抑或他的妻子?又抑或他的老父母?時間太過久遠,他無法記得真切,但他分明記得,那一天,他們很開心。

為的什麼事兒呢?

忘懷了,所有的細節都已經湮滅,湮滅在隨後而來的無數風霜雪雨之中,湮滅在長長的流亡路上,湮滅在一場接著一場的生死搏殺里。他的老父母、他的兄弟們、他的妻子一個接一個地離開了他,這該死的世道,如今留在腦海中的,只有那一點點歲月沉澱下的、不可磨滅的痕迹。

他陷入在追憶中不可自拔,驀然的一道黃影竄過他的面前。嚇了他一跳,驚回了神,定睛去看,那東西喵喵叫著,去得遠了,黃毛可愛,卻是羅官奴養的一隻貓。

「這小東西。」他自失一笑。

走廊上的柱子擦拭得很亮,映出他的容顏。他已不復年青,面容滄桑,兩鬢斑白。他站直身子,伸了個懶腰,感嘆:「老嘍。」摸了摸刀柄,失落中帶著滿足,他想:「至少,現在我過的很好。」

房內的聲音變得大了起來。很快,門開了,三個老者魚貫走將出來。鄧舍陪送其後,恭謹有禮,直送出了後院門,方才停步,作了一揖,說道:「有勞三位老先生辛苦,今日所講之經史,學生受益良多。三日後,當復請老先生來。」

那三個老者紛紛還禮,有侍衛抬來幾頂小轎,他們上轎去了。

原來,這幾人是鄧舍請來的老師,皆平壤城中飽學的宿儒,講的內容包括四書五經等儒家之經典,以及《春秋》、《左傳》等史書之傳記。鄧舍幼時讀私塾,年齡小,學的儘是些《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之類的啟蒙教材,有關儒家經典,卻是不曾學過的。

這些書籍,自學不是不可以,太難。因而,他趁著戰後稍微有空,著洪繼勛、姚好古尋訪了幾位名師,三日一次,來給他講解功課。

送走了幾位宿儒,鄧舍轉身回房,看見畢千牛候在一側,邊走邊問:「怎麼?」畢千牛道:「適才前院堂外,小人見著李員外郎鬼鬼祟祟的,不知想要做些甚麼。」將他的見聞,一一講出。

鄧舍微微頓下腳步,皺了皺眉,心想:「昨天登山他就有些不對,倒是奇怪。」雖不信李敦儒會有異志,然而有李成桂夫人下毒的前車之鑒,他不可不防,吩咐,「派兩個人,多加註意。——不要叫他發覺。」

畢千牛答應著去了。

輪值的高麗百戶小跑著過來,問道:「將軍,現在就去么?」按照之前的命令,文華國等該在下午把諸翼元帥府及行樞密院數個直屬機構的具體實施計畫呈報給他。

「文大人們來了么?」

「剛有侍衛通報,正在前院等候。」

鄧舍點了點頭,先且回房,由羅官奴、李閨秀伺候著,換了文衫為官袍,一絲不苟地裝束整齊,正好衣冠,然後徑往前院而來,邁步入堂。堂內文華國、佟生養、趙過、李和尚等人,同時行禮,道:「末將等,見過主公。」

「起來罷。」鄧舍笑吟吟扶起他們,吩咐落座,自往主位坐下,問道,「諸翼兵事,可安排得妥當的了?」

文華國從袖子中抽出一頁紙,欠身遞給鄧舍。他不認字,不代表行樞密院里就沒有認字的人。鄧舍考慮過這個問題,諸將大多目不識丁,特別抽調了兩三個識字可靠的軍官,撥入其中,充作官吏,專門負責文案。

他接過那紙,展開來看。

紙上字跡粗大魁梧,一看就是行伍中人所寫。鄧舍細細地看過。因大致的框架,就在前番議事上已經基本確定下來,文華國們所做的,只是充實內容。詳細劃分每個翼元帥府的防區,視防區之不同,制定撥給軍馬的數目。選定每個翼元帥的人選,並後邊列有幾個人名,防止鄧舍不滿意,以作備選。

不敢說每個軍官鄧舍都熟悉,最起碼千戶以上的,他都有印象。尤其出類拔萃的,他更是了如指掌。看了一遍,他沉吟不語,提起筆來,改動了兩處,笑道:「遼西路接壤遼西、腹里,不可沒有猛將駐守。」

遼西路,即武平、惠和等地。

洪繼勛、姚好古等將所得遼東之土地分作了三路,分別為遼陽路、廣寧府路、遼西路。遼左及新得的豪州、懿州、閭陽歸遼陽路,廣寧府路單只廣寧一地,遼西路下轄武平、惠和、義州、川州。

文華國道:「主公派了慶千興屯駐遼西,他雖不是主公的對手,收拾些世家寶之流,應該沒問題吧?有了他在,還需要再派猛將么?」

慶千興有謀,也有勇;但要論及銳氣剽悍,他遠遠不夠。

這些判斷,鄧舍自知即可,不會對眾人講出。他搖了搖頭,道:「遼西不僅有世家寶,隨時還會有腹里的元軍支援,不可大意。慶將軍有總鎮之責,不可輕出,非有另一員我之虎將前去駐守不可。」他點了點楊萬虎,笑著問道,「楊將軍,可有意一去么?」

楊萬虎豈有不去之理?他挺身而起,小小的身軀自有衝天的豪氣,抱拳,慷慨說道:「末將誓不辱命。」

「甚好。慶將軍屯駐義州,你可屯駐惠和。」

惠和逼近前線,有楊萬虎及五衙之一的精銳在,右有慶千興呼應,可保無虞。鄧舍虛虛按手,示意楊萬虎坐下,接著說道:「平壤雖處內地,太平無事,但鄰近高麗南部,文將軍總鎮此路,輕易不得離開,不可沒有重將坐鎮左近。撥李鄴,屯駐江東。」

李鄴沒隨他來,不過不要緊,隨後傳去命令,吩咐他帶軍前來便可。

十六翼元帥府共分為四大塊兒,剩下兩塊兒,一個在關北,一個在遼左。

關北有張歹兒。當日女真人作亂,洪繼勛擅自調兵,張歹兒服從命令的同時,傳信告訴了鄧舍。他服從命令,是以大局為重,不得不去救援;告訴鄧舍,則顯然心思縝密。鄧舍對他很放心。

關北最前線的海陽翼元帥府,翼元帥選定的陳牌子。他與楊萬虎一起投的鄧舍,不及楊萬虎猛銳耿直,為人有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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