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回頭遙望鄉關處 第六章 定製(三)

得民心者得天下。

說到底,民心就是個輿論。有道是三人成虎,三個人說老虎來了,別人就以為真的有老虎來了。如果人們眾口一辭地說:這是個英偉寬厚之主。那麼,他即便陰險小人,也真的成了英偉寬厚之主。

輿論的威力不可小覷,而輿論的主導權往往掌握在少數人的手中。這少數人,便是士大夫、讀書人。

決勝疆場,有武將逞威。運籌帷幄、治民經邦,引經據典,尋找大義的支持,把道理講的清清楚楚,叫人聽後心服口服。這非讀書人不可為之。從這個意義上講,爭取士大夫之投靠,對穩定政局、發展將來,更為重要。

蒙元的科舉,打亂了鄧舍的計畫。

他不得不暫時放緩別的公務,把視線、把全部的精力投注在了這件事的上面。遼東本就人少,讀書人尤少,比不得南方有前宋的根基在,人文薈萃。這稀稀落落的書生們,要再被蒙元的科舉吸引走一部分,遼東可真就成了野人、化外之地了。

固然,高麗號稱小中華,熟讀詩書的人物確實很多,但一來大多集中在高麗南部不說,二來那些都是高麗人。鄧舍用幾個沒問題,點綴府衙,示其公允。可是,能全用他們么?就不說全用,大部分用他們也不行。

因為首先,鄧舍堅持不懈地倡導漢、麗一家,大力推動融合的步驟,短日內,難見成效。最重要的,究其本心,他也根本就沒把高麗人當漢人看待。

漢、麗一家,高麗人可以上前線打仗,如同漢人的待遇。高麗人可以耕種于田畝,也與漢人待遇相同。甚至在地方任官上面,漢人不足,高麗人也可以任職其中,與漢人的待遇一樣。

然而本質上說,高麗人就是高麗人,漢人就是漢人。

鄧舍在任命行省宰執、並及行樞密院、行御史台的官員的時候,只不過任命了慶千興、河光秀兩人任職其間。寧願空缺,也不願拔擢平壤等地的高麗降官充任,其原因便在此了。

因此來說,為了以後的發展,遼左、及流入高麗的漢人士子,必須籠絡住,不能放他們輕易就走。不放他們走,簡單又難。簡單在一道命令下去,士子們就走不出去。可強壓之下,怎得忠誠?難,也就難在這裡。

登山歸來次日,鄧舍召集文武,集思廣益,商議此事。

昨天登山,山路不好走,姚好古累的不輕,他坐在椅子上,一邊兒揉著腿,一邊兒考慮著說道:「這件事兒不好辦。掩目而捕燕雀,是自欺欺人,最終一無所得。連燕雀這等微物,尚且不可以欺辱,就更別說士子們了。」

洪繼勛這幾日倒是一直在考慮此事,可他一時間也沒好的辦法。

這與征戰沙場不同。讀書人講究士可殺不可辱,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士大夫心中的正統觀如此,倉促之下,沒法兒扭轉。要有辦法的話,也不會鄧舍三番五次下求賢書,幾無人應。

他沉吟著說道:「欲得士子之心,無非在名利二字上下功夫。世上之人,無不邀名好利。不好利者,好名;不好名者,好利。『利』字好說,這個『名』,有些麻煩。」

鄧舍點了點頭,問沒開口的幾人:「你們看呢?」

沒開口的幾人中,王宗哲碌碌之輩,老雕蟲一條,問他四書五經,他侃侃而談;遊山玩水,他興緻勃發,若論及時務政事,束手無措。他吭吭幾聲,情不自禁夾了夾腿,看了看他的上首,又把視線轉向他的對面。

他上首坐著羅國器,坐在他對面的是方補真。昨日游山,這兩人沒去。因為充實中下級官員的工作進行到關鍵的時刻,他們一個曾參預整頓海東吏治,熟悉大部分官吏的能力;一個任職行御史台,管著官員的黜陟,離不開身。

羅國器比方補真官兒大,他深思熟慮地道:「洪大人所言甚是。」自從任了參知政事,他換了個人似的,紅光滿面,精神煥發,見人說話語調都高三分,雖然連著幾天埋首案牘,不見有絲毫的憔悴、疲憊,打了雞血似的。

人的精神狀態一好,思維也就敏捷。他道:「何不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此話怎講?」

「如今之天下,江南群雄並起,蒙元已失去了半壁江山。黃河以北,山東亦為我皇宋之土。遼東自不用說,三兩月內,主公就可平定全遼。蒙元,實際早已成了殘元,縱有察罕、孛羅等驍悍將勇苦力支撐,奈何朝中元帝昏庸,奸臣當道,有權者皆蒙人,漢人慾充其下僚而不得,文武不振,終究難挽頹勢。胡人的國運將盡,已經快要走到了頭。

「真正的有識之士,對此無不看的透徹。然而,有識之士畢竟少數的,主公既然為主公,對那些執迷不悟的,何不以父母之心待之?曉諭之,勸說之,循循導誘之,化迷途歸之正道。精誠所至,必可使其幡然醒悟。」

鄧舍呆了片刻,點頭,道:「有理。」

姚好古摸了摸鬍鬚,欲言又止。

洪繼勛不以為然,說道:「羅大人的話聽似有理,實際書生之見。如果用話語就可以勸導他們歸入我海東的話,還用等到今日么?」對待羅國器,他算比較客氣的了,拱了拱手,接著道:「不過由羅大人的話中,小可倒是想到了一個辦法。」

鄧舍道:「快快說來。」

對羅國器的話,他也是不贊同的。不說後半截,就說羅國器做為推理依據的前半截,以他近日來搜集多方情報,對比衡量得出的結果來看,江南群雄並起不假,蒙元到底大勢未去,群雄逐鹿的形勢尚且沒有明朗。

從蒙元這方面來看,孛羅帖木兒及河北、陝西諸將,個個兵強馬壯。兵勢最盛的河南察罕帖木兒,他數月前大敗劉福通,奪汴梁、新定河南,耀武揚威,不可一世,正摩拳擦掌欲要再圖山東。

山東名義上歸大宋,其內小毛平章、田豐二人不和,內憂外患,岌岌可危。山東有失,則小明王的安豐失一強援,左近只剩下金陵的朱元璋,他會不會援助?就鄧舍在遼陽關鐸宮中得到的些絕密情報來看,朱元璋的心意不好說。

如此一來,倘若安豐孤立無救,小明王的下場可想而知。

小明王一敗,江南群雄失去北方的屏障。張士誠早已投降,而浙東的方國珍也兩個月,累官做到了蒙元的江浙行省平章政事。這兩個人,一樣的鹽販子出身,一樣的陰持兩端,兩邊下注。說降,他們也降了;說不降,他們儼然一方諸侯。

蒙元沒空理會他們的時候,姑且由之。一旦察罕、孛羅的虎狼之師挾卷襲北方小明王之聲威,分頭並進,長驅南下;再有廣東、福建等地的元將陳友定諸人北上呼應,這兩位會如何反應、怎生應對,很難說。

徐壽輝、朱元璋倒是一直未曾受蒙元官職,可徐壽輝主弱臣強,前景堪憂。朱元璋與張士誠連年攻戰不休,元軍大舉南下,他腹背受敵,他會怎麼辦?還是難說。

總而言之,如今之天下大勢,絕非一個可以「看的透徹」就能輕輕帶過的,鹿死誰手,殊難知曉。

羅國器的那些話,對自己人講講行,堅定信心。拿出去給外人講,說服力不足。洪繼勛道:「適才羅大人說起胡元朝中奸臣當道,文武不振。卑職以為,這卻是一個好做文章的地方。」

姚好古眉毛微微揚起,若有所思。鄧舍道:「如何做?」

「蒙人入中原來,難脫韃虜習性,以中國之法治中國之地,迫不得已而為之,其所用的中國之法,皆極其粗疏。譬如科舉,胡元立國近百年,至今所開科舉之次數不過十餘,取士不足千人,其中左榜漢人、南人中舉的,五百人也沒有。當官的盡為無才之輩,有才的不得其可入之門。

「天下士子,無不對此怨聲載道。卑職閑暇時,翻閱時下刊行的詩歌詞曲,多有諷刺、不滿的,或嬉笑怒罵,或直抒胸臆,盡皆他們的親身經歷,即便卑職,讀來也是感同身受,遑論孜孜學子們呢?只是分散零落,成不了大的氣候,這一點點塊壘,隨即為詩集中別的風花雪月所沖淡。」

鄧舍心中一動,說道:「先生之意是?」

「卑職提議,主公不如召集人手,搜集類似的詩詞曲子,專門編纂一冊,然後刊行發布。如此,可有兩得。其一,把這三三兩兩的牢騷集中在一起,便如合攏了手指,拳頭打人,最大限度的引發士子們的共鳴。大凡趕考的士子,誰不懷才不遇?而進舉無門,無形中顛倒思量,積牢騷而成怨憤,積怨憤而成仇恨。

「其二,編纂的目的在此,主公不必只編纂這一種。分門別類,挑選名家名作,特別遼東地界的士子們所做的文章,都可以另外成冊。並且何止詩詞,但凡有前朝以及時人的著作,其中言論有利主公的,大可以統統刊印、發行。主公也可得到一個重文尊儒的美名。」

有元一代,書籍刊印分為三類,一類官方出版,一類書院出版,一類私人出版。官方、書院暫且不說,因為蒙元對圖書出版的管理比較寬鬆,其私刻之繁盛不讓前宋,刻書的私坊尤夥,不下二三百家。

不過,刻印書籍所費甚大,精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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