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回頭遙望鄉關處 第五章 定製(二)

高麗孤懸海東,面積大約相當於析置出福建之後的江浙行省,人口則遠不及之。

全境山地面積甚廣,其位於北鮮者,即有咸鏡山脈、赴戰嶺山脈、妙香山脈、摩天嶺山脈、狼林山脈、滅惡山脈、馬息嶺山脈等等。這些山脈的走向或東南、或西北,連綿不絕,其中奔騰有清川江、大同江等許多的河流。山川壯觀,千岩競秀,萬壑爭流,草木蒙籠其上。

三千里錦繡江山,即得名於此了。

四季之景色,春若雲蒸霞蔚,夏如蒼松翠柏,金秋桂子飄香,冬則水木明瑟,別有一番風味。

這一日,殘雪消融,艷陽高照。

鄧舍遊興大發。曆數入高麗至今,幾乎無日不戰,無日不鬥,難得有閑暇時日遊山玩水。如今遼東局勢大致已定,海東行省的諸般衙門也已粗略成型,又值農閑,沒甚要緊的事務。他念及洪繼勛、姚好古連日辛勞,當下遣了人去,邀他們登山玩景。

這真是投其所好。

洪繼勛、姚好古這兩個人,性格雖然不同,卻都是滿腹詩書,難免文人習性。聞言之下,無不欣然應召。除了他兩人,鄧舍還邀請了狀元郎王宗哲,左右司員外郎李敦儒等幾個文官。至於文華國、楊萬虎這些,喚他們去游山,不如通宵拼酒更對脾氣,因此也沒去叫。

鄧舍帶了趙過,挑了幾十個親近侍衛,另外哥哥隊、質子軍中幾個任了差事的親兵、質子。匯合眾人,一行百十人,輕騎緩馬,出了城門。

平壤附近的山不少,大大小小十數,最有名的自然兔山,上邊有箕子墓,鄧捨去過一次的。兔山去城不足半里,距離很近,山勢甚高,要輕騎慢行,把玩景色,不如城北五里外的錦繡山。

不太遠,也不太近,而且山中很有些名勝古迹。此山再往東,有座牡丹峰,景色也不錯。高麗王曾經登過,不過太遠,還得再走五十里。

眾人打馬徐行,往北而去。一路上,見天高雲淡,前邊遠近山巒隱現,右側大同江經城東而過,逶迤蜿蜒,結了冰,澄江如練。沿途農田,空曠少人,偶爾見一二衣衫襤褸、佝僂瘦小的男女行在其間。

姚好古感嘆道:「『且溉且糞,長我禾黍。衣食京師,億萬之口。』昔日箕子朝鮮時,平壤即為都城。繼而高句麗,亦為京師二百餘年。至高麗,稱西京。往日繁盛時候,摩肩接踵,揮汗成雨。

「城中億萬之人口,全憑此等衣衫襤褸之輩養活。顯宦世家的子弟,從出生就帶著金調羹,養尊處優,不事勞作,四肢不勤,不辨五穀。日日錦衣玉食。

「農家辛苦一年,每日所得不足以糊口,誠如將軍日前所講:『身不離田畝,手不釋織軸,而食不過殘羹,服不過破衣。』路上若是碰上顯宦世家的子弟,惶惶跪地,不敢抬頭。富人子弟稍有不滿,即鞭打馬踹,不用拳腳,怕污了自己的手。甚至有時候,他們這樣做,只是為了找樂子。

「而農家人終不敢發一言之反抗,世之牛馬,也沒有比他們更溫順的了。但有戰亂,流離失所,先死者亦此輩。杜子美有詩:『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卑職年少時讀書,不解其意,後來遊歷四方,所見目睹,尤甚詩中。將軍『每念及此,為之涕零』,卑職也何嘗不是呢?戈戈不休,而我民也何罪?」

隨行鄧舍左右的群臣中,洪繼勛出身世家,王宗哲書香門楣,李敦儒最不濟,也是個富家子弟。他們或遭家仇,或受國難,有過顛沛流離之苦,說到農家之辛勞,除了聖賢書上有見,卻沒有半點親身的感受。

如果路上見到凍死的農人,他們也許會有憐憫,但對姚好古話中的沉痛深沉,無法全部理解。

鄧舍頷首不語,洪繼勛不屑接話。李敦儒因他的娘子早先得罪過鄧舍,此時依然忐忑,不敢開口。眼看冷場,王宗哲咳嗽聲,說道:「我前宋真宗皇帝《神童詩》中有句話,言道『天子重英豪,文章教爾曹。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高麗學我中國制度,倒也辦有科舉,……」

這話提醒了洪繼勛,他想起一事兒,打斷王宗哲,插口說道:「主公,卻有一事,不可不提早防範。」

王宗哲訕訕收聲。

鄧舍道:「噢?何事?」

「卑職前些時日,見城中西來的流民中,有幾個士子收拾行囊準備離開。卑職問及,他們遮遮掩掩不肯回答,卻是因了明年胡元要開科舉。這些人得了風聲,打算回去應試的。」所謂西來的流民,就是從遼左、遼陽等地來的漢人,鄧舍征戰遼東,不少人受戰火波及,逃入高麗。

趙過也道:「末將兩三日前,也接了蓋州來的軍報,說遼左的士子,頗有浮海遠行的。」

鄧舍苦心經營,至今籠絡得來的文人士子寥寥可數。他待人不可謂不寬大,用人不可謂不開明。無論降官、無才、有才無德,稍有才能,無不拔擢顯用。就算如此,看他左右,正兒八經主動前來投他的、可堪大用的有才之士,洪繼勛一個而已。

鄧舍皺了眉頭,心中不喜。可他也知道,這是沒辦法的事兒。

蒙元入主中原百年,漢人士子多視其為正統。鄧舍平素對這種現象就很注意,結合洪繼勛等的介紹,對士子們的這種心態略有分析。

如果拿後世的術語來套,有元一代,地主、士大夫對胡元政權的擁護可以歸結到階級利益上。特別南方的地主、士大夫,有堅決反元的,更多的選擇了配合。因為蒙元政府用漢法治漢地,最起碼承認並且保護了他們對佃農、對鄉里巴人的剝削。

學術思想上來講,先秦儒家提倡「尊王攘夷」,「嚴夷夏之防」,夷與夏的主要標準在文化,不在種族。

到了南宋,國勢不振,飽受外族欺凌,少數士大夫,如陳亮等人,開始認為「中國」即漢人,對夷狄產生強烈的排斥。不過,這種觀念並不流行。宋之遺民,主要還是由於忠君,而不是排夷。

入元之後,儒生不再講「夷夏之防」,而著重「用夏變夷」。「能行中國之道,則中國主也」。也就是說,夷狄可行漢法,那麼,就承認它們為正統王朝。而元朝已行中國之道,故此可為正統。

也因此,元末群雄逐鹿,絕大多數的士大夫並沒有響應號召,反而竭力盡忠蒙元。

漢人士大夫的種種心態,簡而言之,其實從十幾年前的一件事上,就可以看的清清楚楚。至正三年,元帝下詔修宋、遼、金三朝史,任脫脫為主管。

這個史書,蒙元早就想修,只是卻有一個問題,宋、遼、金三朝,誰為「正統」,換言之,蒙元繼承的誰的道統?有以宋為正統,有以遼、金為正統,至少與宋並列為正統的。各種觀點辯論不清,相持不下,故此拖延不決。

到了脫脫修史,畢竟蒙人與遼、金相仿,都是戎狄,不列遼、金為正統說不過去。而漢人對這個正統觀又非常在乎,也不能不取宋為正統。於是,他遂採取了折中的觀點,以宋、遼、金各為正統,互不從屬。至此,方才定下了修史的基調。

當時有兩個名聞天下的漢人士子,一個叫危素,一個叫楊維禎。對脫脫採用的正統觀,他們兩個人一個贊同,一個反對,分別上書,闡述個人的觀點。

危素說:「本朝立國於宋、金未亡之先,非承宋、金而有國也。」他認為蒙元並非上承宋、金,因此自成正統。元滅宋,取而代之,就像是唐滅隋,宋滅周一樣。完全不必諱言,這是天經地義的。

楊維禎說:「歷代離合之殊,固系乎天數盛衰之變,萬年正閏之統,實出乎人心是非之公。」他認為「正統」與否,不完全取決於統治時間之長短,地域之大小,實力之強弱,名分之偏正,而在「天理人心之公」。

他反對將遼、金也視為正統,「道統不在遼金而在宋」。

他認為,元朝理應上承兩宋而繼承正統,而不是上承遼金,也不是自成正統。他的這個觀念,是比較正統的漢人書生之看法,但不論危素,抑或是他,都沒有反對蒙元不是正統的。他們所爭論的,不過遼金的正統罷了。

蒙元既為正統,小明王、徐壽輝等群雄自然逆賊。是以,自當今元帝重開科舉以來,縱然每次南北榜上,上榜的漢人屈指可數。可他們一旦聞訊,依然趨之若鶩。

寒風撲面,鄧舍仰首望天,碧空萬里,雲朵如絮。他不願為此壞了心情,笑道:「今日出遊,只講風月,不說政事。」

轉下大道,行入小路,積雪剛融,土路泥濘。他揚鞭前指,說道:「早就聽聞慶千興、河光秀等人講過,這錦繡山上有一座永明寺,百年的名剎,很有幾個得道的高僧。今日我等既來,不可不去尋訪。」

王宗哲湊趣,道:「丞相大人平日繁忙,少有休息,今難得半日閑。若去了他那寺中,也是那些個僧人的福分。」

李敦儒偷覷鄧舍兩眼,壯起膽子,堆積笑容,說道:「蒙元重佛,連帶高麗也是如此。卑職往日居遼陽,常見城內城外的寺廟中,不但漢人,包括高麗的流民,信男信女來往如織。丞相大人要尋訪寺廟,卑職大膽臆測,怕也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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