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回頭遙望鄉關處 第一章 深冬(一)

深冬的早晨,素來清冷,清冷中帶著朝氣。

平壤城內,譙樓上寒鐘響起,雄渾悠揚。宿在樓中的群鳥驚飛,散滿黎明的天空。前兩日落了場雪,雖然已經停了,然而俗雲「下雪不冷融雪冷」,融雪的時節最為嚴寒,微明的晨光下,街道上少有人行。

城外的軍營中,號角連連,早起的士卒們排列整齊,跑步出了轅門。按照慣例,他們該去大校場早操,今天卻另有任務。一部分人留在了城外,清除積雪;一部分進入城中,打掃街道,設防警戒。

專有漢卒、麗卒,挨門挨戶的通知,說奉平壤翼元帥府的命令,午時前,禁止百姓出行。膽小的竊竊私語,膽大的出言詢問,卻原來是剛平定了遼東的雙城總管府總管鄧舍,據說今天要來。

文華國早早就起了身,由大小官員們簇擁著,守在城門等候。

縱有門樓的遮掩,擋不住刺骨的寒風,凍得人人臉頰通紅,體質差的鼻涕橫流。文華國頂盔貫甲,披掛齊全,腰間照例一條金鏈子,金光燦燦。他呵著白騰騰的霧氣,一邊兒搓手,一邊兒問道:「有消息了么?大將軍走到哪兒了?」

為了迎接鄧舍,他派出有探馬,三里一報。負責這事兒的軍官回答說道:「剛過了城東縣城,距平壤不足十里,用不了兩刻鐘就到。」

平定遼東後,鄧舍先回了雙城,十天前開始巡視諸州。他其實昨夜就可進的平壤,悄無聲息的,也省事。不過,他此行的目的就在大張旗鼓,宣揚軍威,故此駐紮城東三十里,待到了清晨,這才緩緩而來。

文華國點了點頭。

鄧舍給了他命令,吩咐他大張旗鼓,卻沒說要全部官員出城迎接。不少低級的官吏,本沒資格,列在隊伍的末尾,又不比文華國等高官,可以暫時披著大氅禦寒,一個個凍得抖抖索索,想跺腳取暖又不敢。

要說起來,文華國這個人,性格並不嚴酷,較之陳虎的森冷而言,他幾乎可算是寬容的了。只有一點,他粗人有粗道,常常做出奇異的言語舉動,頗有點叫人摸不著脾氣,無法用常理推測。落在不了解他的人眼中,那就是喜怒無常了。

比如,隨著鄧舍的捷報連連,連番開疆拓土,前來投奔的文人士子著實不少。前陣子,來了個高麗世家子弟,自稱多才,尤擅經濟治世之道,口若懸河地滔滔不絕,直說了兩三時辰,態度甚是倨傲。

旁聽的許多幕僚面現不忿,文華國唯唯點頭而已,臨了最後,說了一句:「俺有一件古物,弟兄們都是粗人,沒人識得。請先生鑒賞。」然後提出一個夜壺。那秀才愕然、憤怒,拂袖而去。

後來有人問起,道:「將軍為何做出這般舉動?未免辱人太甚,傳出去,怕名聲不好聽。」

文華國卻有道理,他說道:「聽那秀才扯淡半日,除了之乎、就是者也,沒半句他個人的話語,號稱擅長經濟治世,不曾聽到一句針砭時弊。俺雖不讀書,卻也見過老洪、老吳、老姚這樣的人物,何嘗如他這般空話連篇?如此人才,不過啃書蟲罷了,豈會大將軍所需用的?

「至於我為何做出這般舉動。

「大將軍派俺駐守平壤,為的保一方太平。平壤為南北之重鎮,東西之要道,前鎮邊疆,後輸糧草,左通海路,右連雙城,忙得很,事兒很多,俺日過萬雞,哪裡會耐煩天天去見這種人?不下重葯,治不了瀉肚。俺不羞辱他,怎麼叫那些門外排隊的繡花枕頭們知難而退?

「說到辱人太甚,俺如今脾氣好了,要非大將軍有囑咐,不可落高麗人話柄;要非看在他高麗世家的面上,何止一個夜壺打發?還不早亂棍打出去了!」

觀其行為,殊為可笑;聽其言論,甚有道理。

這話傳出去,有識人者,私下交口稱讚,說文華國雖不習書史,偏有古能臣之風,至而有贊他大智若愚的。跟在這樣的上官手下,保命、陞官的不二途徑,自然老老實實,不耍小心眼,莫要觸其逆鱗為上。

等不多時,哨探快馬回來,鄧舍的車駕出現遠方。文華國忙打起了精神,命令擊鼓奏樂。雍容典雅的樂聲中,他接過金燦燦的兩柄大鎚,翻身上馬,率隊前迎。

鄧舍帶了五千騎兵隨行,精挑細選出來,一個個士飽馬騰。待行到近處,只見旗幟如林,到底刀山血海中殺出來的虎賁,縱然緩步慢行,寒風中,雪地上,自有一派剽悍肅殺之氣,撲面而來。

文華國奔到近前,一眼看見了鄧舍。

但見他沒著戎裝,輕裘緩帶,腰懸短劍,馬掛弓矢,行在軍前,身後帥旗映襯。陸千十二、佟生養等武將,以及洪繼勛、姚好古諸文臣,分別隨行左右。眾星捧月也似,好比閑庭信步,端得好一個少年將軍。

文華國好些日子沒見過鄧舍了,眼見昔日的舍哥兒,如今的大將軍,他又是歡喜,又是傷感。歡喜鄧舍有了出息,傷感鄧三早死見不到今日。

他丟了金錘,滾落下馬,納頭拜倒:「末將,文華國,見過大將軍。」

鄧舍慌忙跳下馬來,攙手扶起,笑道:「文叔何必多禮,快快請起,快快請起。自家人,不需客氣。」他看了看隨著文華國一起跪倒的數十文武,不少人他沒見過,當下移步過去,扶起了前邊幾個官位高的,笑道,「地上積雪未化,諸公快快起來罷,凍壞了身子,可就是本將的罪過了。」

這話一點兒不好笑,難得展現上下融融的場合,不笑難免冷場,數十官員紛紛陪笑。有識趣的,阿諛奉承地說道:「將軍仁厚,體貼入微,卑職等誠惶誠恐,叩謝恩德。」不顧積雪,咚咚磕了幾個響頭。

龍生九子,人有百樣。

為官便如做人,有像洪繼勛這樣孤傲的,也就有如吳鶴年那般好拍馬屁的。鄧舍對那官員的奉承不以為意,微微一笑,很有大人的氣度。他與文華國閑言數句,敘過別情,文華國肅手請他先行,一行人打馬陪同,進了平壤城。

城門口鼓樂齊鳴,鄧舍當先而入。

衙門禁止百姓出行,卻不禁止他們趴在窗邊觀看。住在城中其它地方的居民,大多聚集相識的臨街人家裡,鄧舍除了打平壤時來過一次,這是第二次來。絕大部分的百姓只聞其名、未曾見過其人。

鄧舍屢戰屢勝,平遼陽、收遼左,驅逐元軍,盡有遼東,不僅在漢人之間,即便高麗人中也多有種種的傳聞,有說他天星下凡的,有說他金甲神轉世的。因了白蓮教的緣故,想像力豐富的,還有說他會吞雲吐霧、撒豆成兵的。

總而言之,傳什麼的有,好容易有機會見著鄧舍,沒人不好奇的。鄧舍所過之處,沿街屋舍內男女老少指指點點,交頭接耳。

早聽說了鄧舍年輕,真見到眼前,看他乘肥馬,衣輕裘,徐徐而行,時不時與左右輕言歡笑,如沐春風。雖眉目間露出些許與他年齡不相匹配的深沉與穩重,攜帶的短劍與弓矢不免引人想起金戈鐵馬的沙場,卻是絲毫也沒有半分想像中膀大腰圓、凶神惡煞的樣子,人人不免吃驚。

「莫看他年小,卻比文大人更像個官兒。」有高麗人由衷說道。

漢人帶著自豪:「我雙城虎賁百萬,謀臣如雨,猛將如雲。如文大人這般的,數不勝數,像大將軍這樣的,可只有一個。」這人口中所說的「謀臣如雨,猛將如雲」云云,盡為「說三分」里的慣用詞兒,套用到此時,倒也極為貼切。

「聽說大將軍剛滅了蒙人的探馬赤軍,八十多萬人啊,殺了個乾淨。有個姓李的將軍,叫什麼李鄴的,本來看守義州,後來蒙人跑的瘋了,他也奉命出城阻截,降者無數,統統被他給坑殺了。」

「坑殺?」

「活埋!嘖嘖,八十萬人吶,……你見過八十萬人么?你知道八十萬人有多少么?就這麼全被坑了。」說話的是個高麗人,他不知哪裡聽來的小道消息,賣弄地神乎其神,他接著說道,「知道么?砍下的人頭從義州一直鋪到遼陽,幾百里的路程,大道兩邊兒全壘滿了人頭,樹上掛滿了屍體。血淋淋的,嚇死人。」

有人疑惑,問道:「你不說坑了么?坑了哪兒來的人頭?」

「坑完了,挖出來砍的唄。這叫做伍子胥掘墓鞭屍,李郎君挫骨揚灰。……,對了,前幾天勾欄里,上演了一出新戲,叫楊娥冤的,你看了么?多好的一姑娘,硬被逼得逃入了深山,做了野人。這蒙人呀,真不是東西,該殺的混賬玩意兒。」

《楊娥冤》,全名《風雪連天楊娥冤》。

講述蒙古惡霸黃帖木兒逼死漢人佃戶楊白勞,搶佔了他的高麗妻子劉氏,劉氏自殺而死,黃帖木兒又要污辱其女喜兒,喜兒被迫逃入深山成了白毛女的故事。此為吳鶴年聚集人手,新編的十大雜劇之一,分漢、麗兩種語言版本。

演出之後,風行一時,引起了轟動的反響,與另一部熱播的雜劇《感天動地竇娥冤》,堪稱珠聯璧合。

除此之外,十大雜劇中比較成功的還有《鄧總管智取永平城》,講述鄧舍八百人破永平城的英雄事迹。

《雙城外紅色娘子軍》,以王夫人為原型,糅合花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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