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英雄無聲天地老 第七十九章 定遼(一)

接連兩三日,霧起了散,散了起,沒個晴朗的天氣。

這一日,鄧舍巡查諸營,來到陸千十二的營中。對騎兵來說,馬比人嬌貴,天氣冷,保養軍馬得注意,專門圈了好大一塊兒地,每日分隊按營定時練跑。這樣一來,只要有戰事,隨時可以拉出。

此時圈中有駿馬百十,或行或奔,姿態各異,時不時仰頭馬嘶,寒冷霧中,喘出的白氣蒸蒸騰騰。鄧舍站在場邊兒看的興緻盎然,自有陸千十二等人相伴陪同,諸人無不此中高手,各自指指點點,紛紛評點優劣。

其中一匹由兩個士卒牽著,沿著邊慢慢溜達。陸千十二指著說道:「將軍請看這匹,馬腹小而堅,臀大而實。」他得意洋洋,「屁股大的女人生小子,屁股大的馬善跑耐勞,……少見的良駒。」

眾人不由鬨笑,鄧舍看時,卻是認得,恰為陸千十二本人的坐騎。陸千五笑道:「王婆賣瓜,自賣自誇。」

因為他們長期活動在遼東、塞外,天氣寒冷,故此軍中的馬匹多為耐寒的蒙古馬、河曲馬,一部分得自沿途經過的蒙古牧場,一部分繳獲自敵人的手中。這兩種馬不擅長短途衝刺,卻在長途跋涉上有著得天獨厚的優勢。

陸千十二的坐騎為蒙古馬的一種,產自赤峰百岔溝一帶,號稱百岔鐵蹄馬,爬山越障靈巧敏捷,他讚許之為「良駒」,倒也不錯。

眾人說說笑笑,難得片刻的輕鬆。有個軍官匆匆忙忙跑過來,道:「報大將軍,那姓王的狀元郎又來了。」狀元郎王宗哲,這幾天來回跑的次數不少。潘誠派了許多信使來催促救援,他是其中的一個。

佟生養道:「大霧沒有消散,怎麼救援?這等小事何必再來麻煩大將軍,老樣的話回了他就是。」

鄧舍為人謹慎,尤其注意細節,不願在小事兒上被別人拿了把柄,他叫住那軍官,沉吟片刻,說道:「且慢。……先請他入帥府等我片刻,就說我有事兒,忙。待忙過了,稍頃自去相見。」

那軍官唯唯地去了。

陸千五皺了眉頭,說道:「大將軍,潘平章三天派了六撥信使,廣寧的戰事怕是越來越緊了。」

佟生養道:「楊將軍送來軍報,說已經奉命,又退後了三十里,靜觀坐望。囊加歹知趣,不來與他動手,只管猛攻城池。早先韃子在廣寧城外步步為營,老潘的軍馬被消耗了許多。大將軍,以末將看來,出不了七八日,廣寧城池必破。」

他與陸千五不同。

陸千五畢竟遼東紅巾出身,人也老成,講起潘誠來,難免一個平章的稱呼,話里意思遮掩含糊。佟生養沒這個顧忌,他認得潘誠是誰?自數日前鄧舍酒宴舞刀,他們明白了鄧舍的心意,所以他說起話來直來直去。

鄧舍沒了看軍馬的心思,他轉過身,活動兩下身子,略微暖和些許。他問道:「義州送來的糧草,有多少了?」

武平、惠和兩地存糧不多,尤其武平,也先不花棄城而逃前,一把火燒了城中倉儲。騎兵們帶的糧食眼看吃盡,好在有義州在手,可以當作中轉站。自攻下義州日起,趙過就開始調撥了遼左的存糧,一路送將過來。

「夠我軍連人帶馬五日之用。」

說起來蒙古馬耐粗飼,可大冷天的,又正是用馬的時候,粗飼也不能只喂些豆皮、豆桿的,容易消化不良,非得草餅、精豆不可。一匹馬每日所需就得十來斤,實在是個大數目,加上士卒所需的口糧,數目更大。

因此,趙過緊趕慢趕地調撥輜重車輛,連著運了兩撥,也不過僅夠全軍人、馬五日所需。

「……,五日。」鄧舍回頭望了望圈中的群馬,向外走去。他心中尋思,邊走邊掐指計算,過了會兒,開口問道:「大寧世家寶、興中州張居敬的殘部,以及周邊青軍,這兩天有沒有動靜?」

「大寧與青軍沒甚異常。興中州張居敬的殘部,前兩天出城了幾支軍馬,有的往大寧去了,有的奔南邊去了。遵大將軍的命令,奔南邊去的沒管,往大寧去的,自有惠和我軍出城往去阻截、殲滅之。」

鄧舍不奪大寧,卻也不願大寧休養生息,派了不少騎兵常去騷擾,下達的死命令,只許出,不許進。不光興中州張居敬的殘部,本來大寧周邊的青軍,前幾天也很有些大規模集結、前去增援的跡象,被狠狠收拾了兩回,頓時偃旗息鼓。

鄧舍點了點頭,道:「傳令惠和,賞酒肉銀錢,以示嘉獎。告訴他們,不得放鬆警惕,但有一兵一卒入了大寧城,提頭來見。」

佟生養凜然遵命。這件事情說過,畢千牛提起了另一個話題,他說道:「好叫將軍得知,義州李將軍送來軍報,講起這數日的糧草運送。川州韃子增了兵,有點蠢蠢欲動,似有劫我糧道的企圖。」

鄧舍微微停頓了下腳步,隨即繼續前行。

歷來兵家征戰,糧道向為重中之重,因失了糧道、糧草不繼而陷入全軍覆滅境地的,史書上的記載層出不窮。那川州位處義州與武平之間,若單從位置上來看,稱得上劫糧道的最佳地點。

鄧舍聽了,毫不驚奇。只不過最佳地點,並不代表就有能力。他微微一笑,說道:「韃子的主力全在廣寧,川州雖有增兵,數目不多。它自保不及,敢來劫我糧道,可不自尋死路么?」

沿著營中道路轉了個彎兒,鄧舍沒出轅門回帥府,折入了陸千十二的大帳。

「掛上地圖。」

他既來了,大帳的主位自然由他來坐,吩咐人掛上了地圖,眾人落位。陸千十二盡地主之誼,一疊聲攆著親兵端茶。鄧舍制止了,揮手屏退侍衛,叫畢千牛親自帶人,守衛周圍,百米內不得有人。

諸將一看這架勢,立刻明白,鄧舍要召開軍議了。

廣寧打得熱火朝天,這邊卻按兵不動。《胡無人》的豪氣還回蕩耳邊,連克義州數城的暢快造就驕兵悍將。眾人早就按捺不住,互相對視,好戰的眼神灼熱,即便穩重的,也不由自主隱隱激動。

鄧舍這三日休戰,不僅養足了人馬的體力,更磨礪了諸將求戰的渴望。造勢,除了可以用在敵人的身上,也可以用在自己人的身上。先抑而後揚,遣將不如激將,便為其中活用的典範。

「我軍坐觀至今,幾天了?」

「三天。」

「楊萬虎部總共後撤了多少里?」

「九十里。」

「三十里為一舍;九十里,三舍之地。過去晉文公與楚王交戰,相逢中原,也不過只退避了三舍。雖有潘平章三日六報,我駐軍武平,冒川州劫我糧道的危險,三日不動。雖然廣寧激戰,近水樓台先得月的關頭,我數萬虎賁不戰而退九十里,諸位,換了你們是囊加歹,會怎樣以為?」

「必以為大將軍作壁上觀,存了待其分出勝負,我軍漁翁得利的念頭。」

鄧舍提刀走近地圖,指點圖上城池山川,說道:「我與潘平章共出一脈,同殿稱臣,豈會做此念頭?若囊加歹真的這麼想,可嘆他小人之心!」

或許他近日讀史大有所得,城府兩字上,頗有長進。或許他謹慎成了習慣,當著本部將校的面,也不肯講出實話。不管怎麼說,正如佟生養所講,「漁翁得利」之心,他確有打過,無奈天不作美。

運糧難是其一,七八天才運了只夠五天的糧,而廣寧的戰事眼看短日內結束不了,若繼續耽擱下去,倘若糧草不繼,萬一生變,他可就這幾萬騎兵了,不敢有失。至於第二個原因,他抬頭看了看帳外的霧氣。

白茫茫霧晴,灰茫茫霧雨。

昨夜起到今日,下的大霧一直灰茫茫。這農諺千百年總結出來的,不說十拿九穩,起碼有六成的準確。鄧舍有點擔憂,他孤軍在外,糧草不多,要再像前些日那樣,碰上一場洋洋洒洒的大雪,缺衣少糧,定然死路一條。

運糧難,沒地利;天氣有變化,沒天時。這兩者如果只有其一的話,他可以等。但現在兩者都不確定,很大的可能朝壞的方向,變數太大,超乎了他可以接受的範圍,他不得不改變選擇,做出抉擇。

諸將聽了他那番話,陸千五頭一個拜倒在地:「大將軍忠義,可比日月。」提醒了諸人,慌忙一起拜倒:「大將軍忠義,可比日月。」說完了,爬起來,佟生養問道:「然則,我軍如何行動?」

鄧舍手中刀鞘,往懿州方向一指,道:「韃子欲劫我糧道?我早就欲劫他的糧道!」

元軍圍困廣寧後,屯糧的所在前移到了懿州,由搠思監負責征運,同時引軍看管。武平距離懿州,二百四五十里,中間經過兩條大的河流,並有山巒阻隔。不過河水結了冰,山巒可以繞過,唯一的問題,懿州算是元軍的後方,沿線百里盡有軍馬駐防,要想不聲不響地穿插進入,難度很大。

陸千十二問道:「將軍打算硬攻么?」

鄧舍笑而不答,先不說如何混入,只管調兵遣將,他道:「陸千十二。」

「末將在。」

「著你引軍三千,焚燒韃子糧草。」焚燒糧草是第一步,鄧舍環顧諸將,接著安排第二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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