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英雄無聲天地老 第七十六章 勝負(一)

次日夜晚,佛家奴趕到了大寧城。

他沒有急著發動攻勢,一邊命令士卒們暫做休息,一邊由將校、幕僚們陪著登高遠望,做戰前的臨陣觀察。鄧舍的營地與火光衝天的城池恰成鮮明的對比,黑漆漆的,寂靜無聲。

他眯著眼看了半晌,甚麼也沒看見,只有模糊不清的營盤輪廓,綿延出數里地。蕭條的冬夜,冰冷的風吹響他的鎧甲,鐵片撞擊的聲音清脆而又含糊,很快消散在風中。他打了個冷戰,心頭泛起異樣的感覺。

「太安靜了。」他說。

幕僚抬頭望了望天色,道:「快三更了。鄧賊攻城一天,士卒定然疲憊,早進了夢鄉。大人,正是我軍偷襲的好機會。」

佛家奴沉默了會兒,問道:「大寧的接應呢?為何一直沒有消息。」

「我軍奔襲的速度快,也許沒碰上。加上紅賊圍城得緊,大人你看,那些紅賊的游騎繞城了一周,到處都有,或許信使出不來,也是有的。」那幕僚解釋道。

從他們這個位置,趁著城頭火把的映下,可以看到很多的小黑點繞城移動。這些小黑點,顯然就是鄧舍用來攔截信使的游騎。那幕僚的解釋很有道理,但佛家奴心頭的異樣越來越強烈,他不安地握了握劍柄,問道:「斥候呢?」

「才回報一切正常。」

低聲說話間,傳來窸窣的聲響。佛家奴猛然轉首,嚇了那幕僚一跳。他剛才跺了跺腳,踩落了幾塊土坷垃,細細簌簌地滾落下去,掉落幾匹軍馬面前。軍馬仰頭要嘶鳴,它的主人慌忙輕聲安撫。

「這天氣太冷了,……」佛家奴想,「鐵打的漢子也熬不住,紅賊營里沒動靜,也在情理之中。」

給鄧舍營地的安靜找到了一個理由,他安心了些,放眼向後看,數千人的隊列整整齊齊。夜色是他們最好的掩護,清冷的月光流水般淌下,洗過他們身上的盔甲,如林的槍戈閃耀點點的寒星。

佛家奴緩緩抽出了沉重的短劍,劍柄上鑲嵌了血紅的寶石。那劍尖划出輕柔的曲線,所有人的目光隨著短劍移動,遠的城,遠的營:「殺!」十里的距離,短途衝鋒瞬息間可到:「殺!」紅色的披風颯颯,如林的槍戈斜放向前:「殺!」

便如悶雷平地起,就似閃電雲中來。

萬千人齊聲吶喊:「殺!」千萬馬蹄踐踏,千萬人的疾馳破開了風,捲起漫天的煙塵,大地發出沉悶的顫音,槍戈如林,千萬的寒芒指向對面的營盤。遠處城池的火把跳動在他們的瞳孔,越來越近、越來越大,鋪天蓋地。

這夜色,將要被火與血點燃。

佛家奴照例落在了後邊,自有驍將衝鋒在前,鄧舍的營盤近在眼前,他驟馬伏腰,奮力挑起攔路的拒馬槍,他幾乎用盡了力氣,他高叫著鼓舞士氣:「大人有令,長生天在上,殺鄧賊者,賞百貫!擒鄧賊者,賞千貫!」

「長生天在上,殺賊!殺賊!」許多人同聲應呼。

城池邊的游弋拚命打馬,亂做一團。就像油中潑入了水,鄧舍的軍營嘩地一下炸開了鍋。人在叫,馬在嘶,火把一片片亮起,零零散散負責警戒的巡邏衝上來試圖拖延元軍的攻擊速度。

如果說他們是散落的礁石,元軍便是漲潮的海浪。

當騎兵衝鋒的陣勢已成,散騎根本就無法阻擋。衝鋒的探馬赤前窄後寬,擺成了一個標準的錐形陣,鄧舍的營門就如紙片也似,接觸的瞬間就被撕得粉碎。沖入營內的元軍耀武揚威,追逐著四散嚷叫逃跑的雙城士卒,點起火把,四處丟散。

他們沒有遇到太大的阻力,紅巾僅僅稍微做了點抵抗,就放棄似的改而奔逃向其他的營門。

帶頭的元軍將領東奔西撞,一片嘈雜聲里,他大叫道:「休叫走了鄧賊!」回頭問左右,「帥帳在哪兒?」提了長槍,刺死個奔逃不及的對方士卒,聽見幾聲炮響,他的親兵叫道:「大寧軍馬出來了!」他顧不上去看,視線及處,重重營壘遮掩,見一桿帥旗隱約閃現。

他棄槍綽弓,隔得太遠,射不著。待要衝過去,隨他入營的軍馬早就散開,眼看那帥旗遠去,他焦躁起來,丟弓取刀,攆著本部士卒,敲打他們的馬匹,大叫道:「收攏!收攏!隨本將來。」他催馬向前,不忘命令親兵,「吹號角!打小鼓。」

佛家奴有令:見著鄧舍,便吹角打鼓,通知後部。

角鼓聲傳到元軍的後陣,直到這一刻,佛家奴的不安才徹底散去,他欣喜若狂,問道:「世家寶呢?」

「大寧軍馬剛剛出城!」

破賊的功勞很大,但活捉鄧舍的功勞更大。佛家奴轉念下了決定,他提劍在手,興奮的大肚子一鼓一鼓,他命令道:「擊鼓,通傳諸將,潰逃的紅賊交給世家寶就是,集中全軍,窮追不捨,務必活捉鄧賊!」

主帥逃亡,必然不會單騎獨馬,鄧舍擁兵十數萬,像他這種級別的,少說親兵近千。帥旗就是軍隊的魂,他豎起了帥旗,因之聚攏的士卒也不會在少數,佛家奴要全力以赴。

倉促間,收不攏全部的軍卒,匆匆集中了三四千人,沿途的紅巾潰卒一概不管,佛家奴親自指揮,緊緊尾隨鄧舍的帥旗。那帥旗左衝右突,左邊有世家寶,後邊有佛家奴,無路可去,烏壓壓裹了甚多聚攏過來的士卒,徑直出了大營,奔北邊而去。

「追上去,追上去!」

佛家奴騎的馬是最好的,可夾雜士卒中間,提不上馬速,營中的道路不寬,數千的元軍擁擁擠擠,火把映著他們的臉,忽明忽暗。佛家奴揮起馬鞭,不停地抽打晃在前頭的軍卒,不住口地叫道:「散開!散開!」

人挨著人,馬挨著馬,直到衝出了轅門,方才得了轉圜,彼此間隔得鬆散了些。人人興奮,個個激動,鄧舍的帥旗近在咫尺,沉不住氣的紛紛開弓射箭,甚至有激動過分的,拿顛倒了弓,放顛倒了箭。

夜幕重重,如蝗的箭矢雜七雜八地射出去,距離太遠,除了少數強弓,沒有射中目標的。

一千步、五百步、三百步,兩軍越來越近。不知不覺間,大寧城被遠遠地甩在了後邊,一望無際的原野上,連脈七峰的七金山出現眼前。山不巍峨,如出水的青蓮。西側有三座山峰相連,中間主峰最高,鄧舍的帥旗微微做了停頓,似乎在猶豫進不進山,但很快轉個彎兒,入了西邊山中。

「大人,鄧賊入了山中,追也不追?」

「山中怕會有伏!」

「我軍如神兵天將,鄧賊逃命惶惶,怎麼會有暇在山中設伏?」

諸將七嘴八舌,意見不一。他們說話的時候,沒有停下追趕,夜色籠蓋下的群山,松柏鬱郁,橫亘十數里遠近。人馬的躁動驚動了沉靜的深山,隱約有猿啼熊嗷,驚飛起無數的宿鳥。

鳥飛如雲,呼啦啦從元軍頭頂過去。

佛家奴心頭一跳,不由自主放緩了速度,鄧舍的帥旗曳倒在地,慢慢隱入山中,有會騎馬的幕僚氣喘吁吁趕將過來:「山名七金,恰和了大人的佛字!此為天贊大人,還有什麼可猶豫的?」

佛經雲,須彌山外有七重金山,其山悉由金寶所成,故名七金山。元廷崇西番喇嘛,佛家奴知道這個典故。

進,或者不進?

他下了決定,良機不可再得:「前鋒先入,後軍保持三里的距離。山中若是無伏,擒殺鄧賊!山中若是有伏,後軍變前軍,緩緩退出。」

山林茂密,黝黑無光。

上千個火把照紅了地面,映紅了山壁。岩壁上生長了許多高大的樹木,樹枝交錯,影影綽綽,雖沒了樹葉,卻也一樣的遮天蔽日。山谷積了厚厚的葉子,馬蹄踩上去,不時失陷。腐爛的氣息混合山中特有的清香,猿啼的聲音如在耳邊,又似遠在天邊,給人古怪的感受。

佛家奴仰頭四望,寂若無人。

他早先的不安莫名重回了心頭,他喃喃地道:「太安靜了。」

陸千五等待多時,他設伏的地點便在西側山峰與主峰之間,借著松柏的遮掩,數千人悄然無息地伏在兩側山陵。他放過了元軍的前鋒,直等佛家奴的後軍全數進入了埋伏圈,這才親手點燃火炮。

「轟!」

火炮與火銃同時開火,燃燒在兩側的山壁,暗隱乍現,倏忽點亮夜色,倏忽歸於黑暗。看不清楚有許多人,摸不清伏軍到底的虛實,只見矢石雨下,鼓聲雷動,旌旗蔽空。谷地中的元軍轉眼間摔倒一大片,驚叫此起彼伏,馬兒驚跳起來,撞擊、踐踏,落地的士卒轉眼被踩踏得血肉模糊。

煙火瀰漫了山林,無數的雙城士卒提刀奔下,衝出煙霧,陸千五橫槍大呼,疾步奔跑,甩手擲出長槍,穿過個元軍百戶的身體,把他釘在了地上。他接過親兵遞過來的馬刀,驟入敵陣,所向披靡。

山谷鏖戰,不須長兵。短兵相接,恰在此時。

佛家奴短劍落地心茫然,他「啊喲」大叫一聲,撥轉馬匹,向後逃走。後邊擠著前邊的,前邊擠著後邊的,元軍自相踐踏,死傷無數。由侍衛在前開道,人擋殺人,佛擋殺佛,佛家奴好容易殺出條血路,山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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