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英雄無聲天地老 第六十六章 風眼(三)

別里虎台走後,第六天。

篩選掉的降軍,逐批拔營,由人押送著,分頭開往蓋州、平壤,大部分去了平壤。往蓋州去的少,只有兩千來人,屯田地點定在金、復兩州,這兩個地方有蒙元留下來的屯田戍所。田地、房屋、器具,都是現成的,稍加修繕、補充便可以立即投入使用。

第八天.

遼陽城外,來了一彪軍馬。

當先一面大旗,斗大的一個陸字,來人正是陸千五。因了他出身蒙元軍器人匠提舉司,熟悉軍器製作的種種程序,鄧舍任了他軍器千戶的職位,專責督造火銃、地雷、弓矢、槍戈諸物。

他這次來,為的給遼陽守軍補充裝備。

隨行了許多的大車,遮蔽的嚴嚴實實,厚重的油氈蓋在上邊,防水防潮。火銃還好點,地雷這些東西沾了水就用不成,道路上積雪融化,泥濘不堪,他這一路走來,提心弔膽的,眼見著遼陽城,鬆了口氣。

鄧舍聞訊,迎接城外。

第一句話,先不問軍械,他關心地打量陸千五,笑道:「累壞了吧?看你清減許多。」

陸千五成幾個月的待在深山中開礦,或鑽在製造場里冶煉兵器,風吹日晒、煙熏火燎之下,變得又黑又瘦,相比往日的大腹便便,簡直換了個人。他道:「有勞將軍慰問。將軍一戰而克遼陽,威名遠震,末將恭喜將軍。」

「全賴將士用力。」

鄧舍最大的優點從不貪功自矜。女真人、錢士德的接連內亂,使得他牢記住了一句話,禹、湯罪己,其興也勃焉;桀、紂罪人,其亡也忽焉。賢明的君主歸罪自己,歸功別人,所以他們興盛的很快。昏庸的君主歸罪別人,自以為是,所以他們敗亡的很快。

跟著陸千五一起來的,另有一人,肥人騎瘦馬,名叫劉楊。鄧舍打蓋州,許人借劉楊給了他,最後帶回雙城。這次來打遼陽,因了他與許人的關係,軟禁了起來,沒有帶來。如今局勢平定,許人等皆以投降,因此把他也帶了過來。

鄧舍慰問兩句,劉楊本為百戶,鄧舍提拔他做了千戶,給兵給卒,貨真價實,待之甚誠,他本來就比較樂意。如今遼陽塵埃已定,鄧舍坐實成了他的上官,他略微有點拘謹,憨厚樸實的一笑。

他說道:「將軍不知,捷報傳回雙城的當日,無論文武、百姓,樂翻了天。洪先生連著兩天,宴請城中父老。吳總管大張旗鼓,特撥了府庫銀錢給諸州縣,到處張燈結綵,鑼鼓喧天的唱戲慶賀。」

雙城接連兩次內亂,雖有鐵腕平定,民心難免浮躁。洪繼勛宴請城中頭面人物與吳鶴年大張旗鼓地辦戲台,兩個人的做法不同,目的相同,想要藉此大勝,安定民心,打消不軌之徒的念頭。

鄧舍聽了,當即明白,笑道:「正農閑季節,熱鬧熱鬧也好。」他走近一架車前,抽出刀來,砍斷捆綁的繩索,掀開上邊重重遮掩的油氈、茅席,幾十罐裝好的地雷整整齊齊地擺列眼前。

「帶來了多少?」

「地雷只有十車,火銃有五百支,大部分都是弓矢、刀劍、槍戈。另外遵將軍的命令,運來了些糧草。」陸千五嘆了口氣,道,「要說製造地雷、火銃,工匠們的手藝熟練很多,只是火藥不足,擴大不了生產規模。」

鄧舍略略數了數,一個罐子里裝兩三個,一車有二百來個地雷,十車有兩千出頭,少是少了點,節約點用,馬馬虎虎。火銃不愁,從遼陽繳獲了許多,他新設置的神機營,已經從千戶升級為萬戶了。

他問道:「去山東、江浙通商的船隊,買不來火藥么?」

「買是可以買到,只不過山東的小毛平章,江浙的方國珍、張士誠等人,都管的很嚴,只能從些海商手中購買,並不多。」

說到這裡,陸千五轉眼看見一行馬車由士卒簇擁著,自車隊的尾部趕了上來。他忙催走擋在路中的軍資車輛,三兩步迎過馬車,對鄧舍說道:「將軍,您的家眷。」他朝眾將抱個羅圈揖,道:「諸位將軍的家眷,也在此了。」

接來家眷,表示與遼陽共存亡,絕非打一槍就走。鄧舍用心良苦,此舉同樣為安定遼陽民心。

當著眾人的面,鄧舍沒去車前問候,吩咐送入府中。眾將除了慶千興,沒一個有正婚元配,來的多為侍妾。鄧舍的侍妾,除了羅官奴、李閨秀,高麗王送的幾個公主,也在其中。

「陸將軍,你得多辛苦。時間緊急,沒空讓你休息,待各項物資交接完畢,即刻著手佈雷。廣寧方向的,多布些,瀋陽這邊的,可以適當減少。除了佈雷,我安排的有人手挖掘陷馬坑等,你一併負責起來罷。」

「是,末將下午就著手。」

鄧舍笑道:「也不急在一時。很久沒見你弟弟了吧?他現在營中幫著操練降卒,你可以先去見見。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么。」陸千五的弟弟,陸千十二,現任的度遼都指揮使。

看著軍資入城,鄧舍接著視察了城門、城牆修葺的進展,便在城頭上接見了幾個有事稟報的行省文官,處理過許多的急務,入夜折回府中。羅官奴、李閨秀等跪迎寢室,鄧舍與她們聊了幾句,沒甚心情,打發了出去,翻起兵書、筆記,對照遼陽地圖,潛心琢磨若有戰事,如何應對。

直到三更,這才歇息。

……

別里虎台走後,第十天。

沙劉二的頭批軍馬按時抵達,第一批為試探性質,人數不多,三四千人,一個下萬戶的編製。從遼西到蓋州,沿途路過三個不同的防區。先是潘誠,然後遼陽,接著蓋州。

因為沙劉二沒來,所以鄧舍也沒去迎接,見了來使,然後派慶千興出面,一則表示歡迎,押運支援的糧草;二則協助與蓋州勾通。運送軍卒過海的船隻,一半就地徵集,一半從平壤調來。

「山東那邊,劉平章聯繫上了么?」

沙劉二的使者道:「有王士誠、續繼祖兩位將軍在,山東好說。這頭批過海的士卒里,就有王元帥派來的引路人。」

看來沙劉二真是費了心思,鄧舍答應讓道至今,不過十天,而從遼西去山東,不管走遼西、抑或金、復州,十天時間絕不夠一個來回。沙劉二定然早就聯繫上了王士誠、續繼祖。

「劉平章精忠報國,實叫我輩仰望,敬仰不已。」

「劉平章有句話托卑職帶給將軍,他不會忘記將軍的忠義。等見了主公,會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詳細講說。」那使者加重語氣,道,「請將軍放心,是非曲直,公道自在人心。」

誰人說的沙劉二忠而粗?他忠誠不假,粗直未必。這使者話中意思明白,甚麼叫來龍去脈?甚麼叫詳細講說?甚麼叫公道自在人心?他為甚麼加重語氣?說白了,鄧舍打下遼陽,得的好處太多,給的半月糧草太少,沙劉二很不滿意。

鄧舍道:「平章大人的美意,末將多謝了。主公現在怎樣?」

「多方探查出來,主公現在安豐。」小明王、劉福通起事,先定都亳州,後來孛羅帖木兒的父親答失八都魯在太康大敗劉福通,兵圍亳州,小明王乃遷都安豐。劉福通打下汴梁,遂正式建都。

可以說,安豐算小明王的起家所在,當地的紅巾勢力很強。鄧舍道:「劉平章要去安豐,需經過山東、河南諸地。察罕帖木兒才得了河南,末將聽聞他厲兵秣馬,欲圖山東,劉平章從他的地盤走,難度不小。有甚麼需要的,儘管說來。」

那使者袖子里摸出份清單,不慌不忙地遞給鄧舍。

鄧舍接過來,大致一看,沙劉二胃口不小。半個月的糧草,變成半年。糧草底下,列的分明:一千五百支火銃,五十尊火炮,五千兩白銀。錢若干貫,盔甲若干,槍戈若干,弓矢若干,補充士卒若干。

鄧舍不由一笑,道:「劉平章對遼陽的家底,看來很熟悉啊。」沙劉二要的東西翻個倍,基本就是他繳獲來的所有。

「熟悉不敢。將軍若有難處,不妨直說。」這使者很乾脆。有道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什麼樣的將軍帶出什麼樣的兵,由此也可略見沙劉二的性格。

鄧舍道:「盡忠報國,臣子本分。劉平章此去任重而道遠,別說這些東西,哪怕要末將拿出全部的家底也沒關係。卻有一條,不知平章大人與尊使有沒有想過?」

「請說。」

「劉平章一去,帶走數萬精銳,遼東頓時空虛。納哈出、搠思監、張居敬、世家寶若要趁機開戰,該當如何?末將固然誓死不退,會儘力與之周旋,可勝敗之數,兩可之間。末將戰死不要緊,盡忠主公,馬革裹屍,本為我軍人本分。

「可不知平章大人有沒有想過,遼東保不住,安豐的壓力就會增大。」

「此話怎講?」

「遼東失陷,則韃子再無後顧之憂。遼西、瀋陽、搠思監的數十萬軍馬,或走海路,配合察罕帖木兒攻打山東;或走遼西,經中原而攻安豐;遼東、山東兩地一丟,安豐孤城,豈足自保?

「論今天下大勢,設若安豐為腹地,則遼東、山東為羽翼。有遼東在我手,韃子就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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