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英雄無聲天地老 第六十一章 謀定(一)

行走在清理乾淨的街道,步入巍峨壯麗的宮殿。鄧舍仰頭,望了望天空,雪後初霽,下午的陽光溫暖而清澈。

經過半夜半天的巷戰,負隅頑抗的遼陽軍隊要麼全殲、要麼投降。本來的軍令為生擒關鐸者,為次功;但是在胡忠把關鐸的頭顱獻上,鄧舍卻借口他深入虎穴,給了他首功待遇之後,慶千興等人立刻就完好地領會到了鄧舍的用意。

毛居敬、鄭三寶,凡關鐸嫡系的頭面人物,只要總管以上的,無論降或不降,一概砍了。一個個的人頭,川流不息送上。

「知道我軍為何獲勝么?」鄧舍心情不錯。

河光秀奉承道:「大將軍神機妙算,幾個月前便布下了內應,我軍怎能不勝?」

鄧舍搖了搖頭:「要非機緣巧合,區區些許內應,起不了太大作用。」

「對,對。」河光秀深表贊同,摸了摸兩撇鬍鬚,——那鬍鬚越發地濃密了。他道:「聽大將軍這麼一說,仔細想想,的確是這個理兒,嘿嘿,末將想的差了。那麼,我軍獲勝的原因,當首在大將軍運籌帷幄,其次諸位將軍奮勇殺敵。」

鄧舍又搖了搖頭,道:「納哈出先用詐,哄騙得關平章麻痹大意;隨後二十萬大軍圍城,連營百里,麾下劉探馬赤諸人,不可謂不勇。他既然智勇兼備,其兵力又遠勝於我,他為什麼敗了?」

河光秀撓了撓頭,鄧舍提的問題有理,他百思不得其解。想了半天,他恍然大悟,道:「大將軍有天命,納哈出個狗韃子,豈能與大將軍相提並論?」

「哈哈,休得胡說。並非我有天命,我皇宋、我主公有天命也。關鐸背主,私通韃子,沒了民心;濫殺無辜,吞併部曲,失了軍心。這,才是他的敗亡之道,也才是我軍之所以獲勝的原因所在。」

河光秀、楊萬虎等人,連連點頭,交口稱是。

宮中景色宜人,一行人沿著鵝卵石鋪就的小道,曲徑通幽,穿過片負雪的竹林,轉到個池塘旁邊。岸邊栽種了許多臘梅,疏影橫斜,暗香浮動。不遠有座假山,山上涼亭,鄧舍來了興緻,邁步登上。

登高遠望,重重殿宇,層層樓閣。

宮牆與林木間,時不時見有持戈橫槍的士卒出沒,畢千牛正領著他們搜索沒落網的關鐸侍衛以及關鐸的藏寶庫,關鐸縱橫遼東多年,焚燒過上都,打下過許多的名城大邑,得到的寶物不可勝數。

小明王討伐元帝,發布的檄文里,有一句是這麼說的:「貧極江南,富誇塞北」。江南的財物,除了賞賜北部蒙古諸王,賑濟塞外的蒙古牧民之外,運往上都等地存儲的,也佔了許多數量。

鄧舍看了會兒,命令道:「找到藏寶庫後,裡邊的財物,選些好的,我要送人。一半撥給輜重營,賣了補充軍用;剩下的,分一半給諸將;一半給立功的士卒罷。」

有軍卒在,再多的財物,他也可以得到;沒軍卒在,財物有的再多,能起到甚麼作用?白白便宜別人罷了。鄧舍深深明白,要想在亂世立足,他需要的是什麼;對這些東西,他沒有興趣。

黑的眼,白的銀。他沒興趣,不代表別人沒興趣,慶千興以下諸人,無不拜倒,歡呼叩謝。

鄧舍微微一笑,扶了他們起來,道:「何必如此?遼陽城,大家齊心協力打下來的,繳獲的東西,本就有諸位的一份。楊將軍頭一個衝進的城,胡將軍孤身深入險地,兩位的首功,多分點。」

歷次大戰,楊萬虎得頭功的次數最多,享受著別人羨慕的目光,他洋洋自得。投軍前,他在流放地做苦力久了,天天被戍卒們踩在腳底下打罵、蹂躪,做夢都想著要出人頭地,如今心愿得償,他心滿意足。

「將軍,宦官、婢女怎麼辦?」畢千牛派了個人,過來詢問。

順著那人的手指看去,鄧舍見到數百的宦官、婢女,包括關鐸的妻妾,抖抖索索地集中站在幾座宮殿的門外。他皺了眉頭,道:「宦官充軍,雙城的礦山,不是缺少勞力么?押了去。至於婢女,……諸位,去選吧?」

賞了錢,接著賞美女。

瞎子也猜得出,關鐸看上的、肯收入宮中的,不說天香國色,也絕對千人之選。哪個男人不好色?諸將裡邊,慶千興這樣的,還知道謝個恩;心急如河光秀、楊萬虎輩的,轉頭就往亭下跑。

鄧舍不以為怪,歡暢大笑。

待諸將去得遠了,他笑聲慢慢停下,屏退親兵,獨自一人,負手踱步。他打下遼陽,真的因為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么?非也,他說出這樣的話,不過用來加強將士們的信心,立己方在道義的頂點,為下一步的行動做鋪墊。那麼,真實情況如何呢?不客氣的說,他豪賭了一把。他獲勝的原因有五。

其一,天時。

借關鐸封鎖消息,冒雪行軍,對關鐸來講,他起到了突襲的作用。同時大雪造成了游騎來往的困難,對瀋陽、廣寧來講,延遲了他們聞訊的時間。

其二,地利。

鄧舍雪下攻城,不顧凍傷凍斃、非戰鬥減員情況的越來越加劇,並且不但不對此做出掩飾,反而故意派人誇大凍傷凍斃的人數,極言己軍堅持不下去的窘況,以此來放鬆了關鐸的警惕。待時機成熟,聯繫內線,發動致命一擊。

其三,人和。

納哈出攻城的時候,關鐸城內軍馬三萬餘,遠比鄧舍圍城時要少。可是,當時,關鐸人馬雖少,上下一心。當其時也,他城內穩固,城外有毛居敬等人的救援,此為有必救之軍,乃有必守之城。而這一次,關鐸內部不穩,外無援軍。

其四,知彼。

鄧舍圍城三面,日夜不停地攻打。納哈出攻城才過了沒多久,關鐸的三萬嫡系沒有休整好,不用雜牌,他就沒有後備軍,守不了那麼大的遼陽城。鄧舍料定,他早晚要派遣雜牌上城,雜牌只要上城,機會就來了。

其五,知己。

反過來看鄧舍,他平息女真內亂,殺盡錢士德餘黨,肅清了不安定的因素。數萬軍馬,如同一人。雖說女真軍隊與漢卒磨合不夠,但攻城不比野戰,各打各的城門,用不了細緻的配合。用起來如臂使指,豈能不勝?

結合了這幾個方面,故此鄧舍以少擊眾,迅速破城。

話說回來,看似輕鬆容易,不知道他這些天的壓力有多大。每天凍斃近百,看著心疼。他來之前曾有過仔細地推演,十天內打不下遼陽,他就得撤。為甚麼?只凍斃的人,軍隊就承受不住。

凍死與戰死兩個概念,戰死一剎那,凍死很長時間,看著同袍活生生地被凍死,誰也受不了,軍心會動搖。

一旦無功而撤,後果不堪設想。關鐸有了準備;納哈出、潘誠會做出何種對策?真要出現這種情況,就不是風口浪尖,而是自陷死路了。

可他不打還不行,總不能坐失良機,給關鐸喘息的時間,看著他一點點消化掉雜牌。開春過後,遼東依舊遼東。先不說沒了類似的好機會,誰知道關鐸會怎麼收拾蓋州、怎麼收拾雙城?他是平章,他有威望;最重要的,他不會看著鄧舍坐大的。

冒險一搏,大獲成功。

竹林晃動著,盤旋的風,卷帶起細粒的雪屑,蒙頭撲面地吹過來。宮殿深處,遠遠傳來喧嘩熱鬧的聲響。鄧舍停下腳步,按刀遠眺,諸將正在挑選中意的侍女。楊萬虎的大嗓門隔了許遠,清晰可聞。

「老子的頭功!誰敢跟老子搶。」

河光秀嘟噥了句什麼,諸將哄然大笑。

他們是將軍,職責在打仗;而鄧舍是主帥,責任在全局。他輕聲笑了笑,放棄了立刻召集諸將軍議的念頭,給他們些快活的時間罷。醉卧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他吩咐道:「選幾個關平章的侍妾,快馬送去平壤。」

膽大的親兵道:「文將軍好的元配。」

「胡亂!關平章的元配,……」有李成桂老婆的例子在前,前車可鑒,不可留在身邊,倒不怕她投毒,省的投降的關鐸嫡繫心生二志。鄧舍猶豫片刻,道:「一併送去平壤罷,告訴文將軍,不許動她。待稟明了主公,然後發落。藏寶庫的財物與侍女,陳虎、趙過、洪先生那裡,也各自送些去。」

他一邊說話,一邊大步下了涼亭,站得久了,頗有冷意。

「將軍哪裡去?」

「總管府。」卻是他上次來遼陽,關鐸贈給他的那處宅子。

「那這宮中?」

鄧舍意味悠長,道:「平章宮中,自然有平章來住。」他問道,「趙帖木兒,有沒有消息?」

「沒有。」那親兵也奇怪,「掐算日子,這廝去瀋陽,怕有半個多月了吧?莫不是死了?」越想越有可能,「納哈出個狗韃子,心狠手辣;趙小生內亂,被將軍一舉剿滅,沒準兒他惱羞成怒,說不準,說不準。」

「瀋陽有沒有異動?」

「陳將軍來報,太平無事。散出去的游騎,抓了幾個瀋陽的細作,斬了。」

鄧舍頷首,道:「傳令,叫陳將軍回來吧。」

當前面臨的麻煩,瀋陽不過居其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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