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英雄無聲天地老 第六十章 天地(三)

夜深了,北風呼呼地刮著。

天上的烏雲消散開去,顯出一鉤明月。清冷的月光灑將下來,反射出雪光,映照得城上城下,宛如白晝也似。遠山莽莽,近水皚皚。這已經是圍城的第三天,守夜的士卒跺著腳,打著哆嗦,警惕地守衛營外。

關鐸往城牆上澆了水,凍得硬邦邦、滑溜溜。白日里,鄧舍組織了好幾次攻勢,奈何城堅牆高,進不得一步。

風高雪大,不利長期圍困。野外宿營,到底比不上城中,軍中凍傷情況越來越嚴重,非戰鬥減員多過戰鬥減員。往營中轉一圈,每每見到些凍壞了腿,或者凍爛了胳臂的;其他沒了手指,凍掉耳朵的,尋常可見。

這才僅僅三天。

鄧舍夜不能寐,其實早在出軍前,他就對此有所準備,但真的發生在眼前,眼看著士卒們一個個減少,每天早晨成車地拉出去;耳聽著他們輾轉呻吟,夜色中清晰可聞,難免有些發愁。

他竭盡所能,做了所有可以做的事兒。他下令提高薑湯供應的次數和數量;把死去者的衣物分給活著的人穿上去;不當值的,組織活動、運動,保持熱量;給各營發酒,用來擦身。可這一切,依然遠遠不夠;能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

靜寂的營中,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口令!」

「蕭牆。」

鄧舍放下筆,抬起了頭。

「慶將軍么?」

慶千興掀開帳幕,快步走了進來。他顧不上抖落披風上的雪,喜形於色,遞過來一封箭書。

「城上來信了。」

三天,三十六個時辰,每一刻鐘,都有人凍死。雪擁藍關馬不前,鄧舍豈會不知雪下攻城的險處,他所倚仗的,非將校之豪勇,非士卒之能忍;他所倚仗的,正是這一封城中來信,這一封姍姍來遲的城中來信。

三天,三十六個時辰,他日夜不歇,輪番攻城。因此而死的士卒何止千百,他為的,就是這一刻:「城門換防了?」

「這一回,總算換上了咱們的人。」

鄧舍接過箭書,打開觀看。上邊寥寥數字,筆跡他認得,正是喬裝壯丁、派入柳大清等人營中的一個千夫長。他低聲讀道:「三更,火起。」他驀然抬頭,聆聽帳外更鼓,「什麼時辰了?」

「亥時三刻。」

「傳令,前營不動,以免驚醒守軍;後部各營緊急集合。派人通知城角小山的楊萬虎,今夜入城,他們頭一個。」

帳外的風,猛烈掀動著牛皮帳篷,拍打出驚心動魄的聲響。插在帥帳兩壁廂的火把,火光漂浮,漂浮出畢千牛等親兵侍衛臉上、盔甲上的陰晴不定。慶千興應命而出,鄧舍展臂起身:「著甲。」

兜鍪戴上,眉庇、藏額,護耳護頸放下。甲胄穿上,甲片相連如魚鱗,碰撞在一起,嚯嚯作響。披風系好,鄧舍接過馬刀、短劍,分別佩戴身上。弓箭懸其外,刀劍在其內。鄧舍檢查一番,滿意點頭。

「出帳。」

佟生養、河光秀、左車兒、胡忠,有份參加夜襲的軍官們,接到臨時的軍令,千戶以上紛紛趕到。月光中,他們排列成整齊的兩隊,立在月里雪中,聰明的猜出即將總攻,遲鈍的也知要有戰事。無一例外,人人眼神熱切,盔甲和兵器反射出森嚴的冷光。

「有誰認識宋舉?」

兩三個軍官舉手,表示認識。

「他現在城中,守東門。」鄧舍言簡意賅,簡單地說道,「一個時辰後,攻城。」

帥帳外的十幾個軍官,無不大出意料。

遠處炮聲隆隆,那是南門和北門,依舊在趁夜佯攻。鄧舍側耳聽了會兒,道:「雪夜攻城,破敵門,砍敵首級,豈不快哉?先入城者,首功;生擒關鐸者,次功;得毛居敬、鄭三寶等人者,三功。」

眾人熱血沸騰。

鄧舍面沉如水,接著道:「擾民者,斬;殺良冒功者,斬;趁亂搶取民財者,斬。此為三功、三斬,從我命者,我親為之慶賞,以壯其勇;逆我命者,我親為之處決,以顯其惡。諸君!……,且勉之。」

他一一看過諸人,諸人躍躍欲試。鄧舍揮了揮手,道:「歸營,備戰。我親為諸君擂鼓。」

沒一點徵兆,遼陽城門冒出一點火苗,四下蔓延,越燒越旺。雙城軍中頓時鼓聲大作,楊萬虎早引了人馬埋伏城下,鼓噪著掩殺過去。萬馬奔騰,佟生養一馬當先,帶著女真騎兵撞出轅門。

南、北面的炮聲忽然變小,不是變小,而是被東門的炮火壓了下去。幾十尊火炮、石砲,不分先後,炮彈如蝗,砸上城頭。城上的守軍懵了,帶隊的李靖鑽出棚舍,揮刀大呼:「何、何、……?」

有人替他補足:「何人作亂?」隨著聲音,短劍刺出,李靖應劍而倒。這人待上前砍他首級,被李靖的親兵拚死救走。他也不上前去搶,回身高喝:「李靖死了!城門已開,奉大將軍令,遼陽守軍,降者免死,不降者誅。」

東門守軍三千人,他的人佔三分之一。半個時辰前,他挑了百十勇士,每人以紅巾裹臂做為辨別,混入李靖部屬,這會兒同時拔刀,插入身邊人的腹中,邊殺邊叫:「狗日的王八蛋,這廝內應!」

城頭大亂,城下火勢衝天。黑色的煙雲升騰,到處是濃煙和紛亂。兩三個軍官引著數十人,砍瓜切菜般,殺了促不及備的守軍個人仰馬翻,不費吹灰之力,洞開了城門。

一支紅旗,斜斜插出濃煙,沒死的遼陽守軍目瞪口呆,看著無數的敵人,好似天兵天將,穿過煙霧,出現在了眼前。當先一條大漢,口中嗬嗬怪響,手上舞著大斧,好似個風火輪一般,擋著披靡。

槍戈、箭矢、馬蹄;廝殺、屠殺、喊叫。

喊叫的聲音,終於傳入內城。百姓恐慌,家家閉門。軍營震動,無數的人轉首東望,宦官們倉急奔跑,侍女們驚惶恐懼。陪侍宮中的李敦儒,衣冠不整,地上太滑,他連滾帶爬地跌入關鐸的寢宮。

「大人,大人!小鄧入城了!」

關鐸頭風難忍,半夜沒睡著,掀開床帳,他不敢置信:「你說甚麼?」

「城破了,大人。東門守軍來報,有人他、他娘的反水,……」

「李靖呢?」

「死了。」

關鐸翻身而起,不能慌,他對自己說。摸住床邊的寶劍,他道:「慌甚麼!傳老夫將令,調毛居敬、鄭三寶等部,速速救援東門。」

「救不了,大人。鄭將軍去了南門,毛將軍守在西門。你聽,馬蹄奔騰的聲音!」夜色里傳的多麼遙遠,李敦儒屏氣凝神,他似乎聽到了宮門外侍衛的慘叫,火光沸騰了這遼陽的雪夜,他似乎看到了血肉橫飛的城門。

他似乎看到了千軍萬馬踏著屍骨而來。

而便在一個時辰前,他還相信、並且確信關鐸信心十足的判斷,小鄧早晚得因了天寒地凍而無功撤軍。落差實在太大,勝敗轉眼之間。他面色慘然,癱倒在地,喃喃道:「小鄧入城了,大人。」

「廢物!」

關鐸急火上頭,頭疼加劇。他一手扶頭,一手拄劍,只覺得頭暈眼花,搖搖欲墜。他急聲喝道:「侍衛呢?親兵何在!」侍寢的婢妾膽怯怯,從床上爬起來,扶著他,想讓他坐回床上歇息片刻。

關鐸推開了她們,拔劍出鞘,盡數砍死。兩三個親兵奔了進來。

「城中怎樣?宮外怎樣?」

「東門急報。李靖戰死,鄧舍入城。」親兵隊長瞧了眼橫屍地上的婢妾,關鐸罕有大發雷霆的時候,更別說當場殺人,「大人?」

「頭痛的厲害。」關鐸按著頭,兀自振奮精神,道,「扶著我,出宮!老夫要親臨陣前,鼓舞士氣。不就破了座東門么?算得了甚麼!我城中數萬大軍,只要及時,完全能趕的他們出去。」

「鄧賊打了胡忠的旗號,柳大清諸人舊部,盡數反了。大人,守不住了。」

關鐸嗔目,熟識那親兵隊長良久,哇的一聲,噴出口鮮血。燈光燭影下,他高大、羸弱的身軀巋然倒地。他拼力地想站起來,力氣虛弱到握不住劍柄。東城門破、鄧舍入城的消息,似乎一下子帶走了他所有的精力。

他城頭見著胡忠,就知道大事不妙,對雜牌部屬做了很多的防備。有心不用,但是人馬不足;把守城門,只以雜牌為輔,並且把各部的雜牌統統打亂,換其長官,拼湊防戍。卻沒想到,鄧舍散入胡忠等人部下的人馬,反而因此凝聚在了一起。

他的面色不復紅潤,他的雙眼不復有神。

他的頭風,他的腿傷。經年的戎馬倥傯,南征北戰。每一個關頭的決策,他無人依靠;每一個夜晚的殫精竭慮,他只有靠自己。塞外的風,遼東的雪。自淮泗至遼東,輾轉千里,數年中大小惡戰何止百數。

他就像是一個永不知疲倦的鬥士,為了他的追求、為了他的目標,他永遠充滿了鬥志,他永遠堅信成功便在不遠的未來。

他才五十來歲,他自以為很年輕,但是他的頭風、他的腿傷,他這一刻的虛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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