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英雄無聲天地老 第五十七章 胡忠(三)

小明王龍鳳五年的第一場雪,來的不算早。

漫天的雪花飄舞,沉靜、不徐不疾地飄舞著,紛紛揚揚地覆蓋了山川,遮掩了河流,鋪陳亭台樓榭。憑高而望,遠處的平原上白茫茫一片,數日前的戰火餘燼,折戟沉雪,漸漸消失不見。

遼陽西城頭,奉了毛居敬的命令,一個千人隊冒雪趕到。

放在平時,日常警戒的話,一座城門放兩個百人隊就綽綽有餘了;如今戰事才息,多一點人馬守衛,也在情理之中。帶隊的千夫長登上城樓,雪大天冷,他在盔甲外邊,裹了件厚厚的大氅,遠遠地看見,鋪天蓋地的雪白中,隱約有個黑點,似乎在緩緩地移動。

「那是甚麼?」

交接的百夫長答道:「潘平章所部。大人請他們入城宴席,他們說雪下的大了,得趕緊走,所以一早就拔營起寨,回廣寧去了。」

那千夫長點了點頭,道:「交接完,你回罷。毛帥有令,約束弟兄們,不要隨意走動,直接回營。回去後,見見你們的千夫長,兵荒馬亂的多事之秋,也許有別的任務。」

「是。」

「遼東的賊天氣,真他娘的冷。」

那千戶緊了緊大氅,摸了摸腰邊的刀柄。他是毛居敬的心腹,今兒要發生的事兒,他略有所知。這場雪下的好,一下雪,軍官、士卒怕冷,多躲在營中,消息來往不便,正好行事,同時利於控制。

他目送交接過回營的士卒們,排著隊列,走下馬道。他帶來的人緊張、忙碌地接替防守,佔據關鍵位置。由他的親兵隊長帶頭,五個十人隊頂著雪,守在了控制弔橋、城門開啟、關閉的絞索旁邊。

他轉首往城外營中看去。

西門外的軍營,分作三個部分。北邊的,是關鐸嫡系;南邊的,是胡忠所部;中間一個,則是俘虜營,有一兩千元軍俘虜。三座大營間,有道路相通,正看見北大營中,調出一支隊伍,開往俘虜營。

為了不引起胡忠等人的懷疑,毛居敬編造出個理由,說要趁下雪,操練操練俘虜們,苦其筋骨、磨其心志。紅巾上下,沒一個對蒙古人有好感,類似收拾蒙古人的手段,也常有發生;故此,沒人起疑心,樂觀其成。

這個千夫長知道,這僅僅是第一批調往俘虜營的士卒,一個時辰後,還會有第二批,借口俘虜鬧事,總計三千人,通過營中道路,逼近南大營。中午前,借口俘虜嘩變,北大營將傾巢而出,圍住南大營。

這是西門外。東門、南門、北門外也是如此,凡有雜牌駐軍的所在,在柳大清等人赴宴後,關鐸的嫡系都會以各種的借口,先後上演類似的戲劇。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紛紛揚揚的雪中,凜冽的北風捲動那千夫長的大氅。他握緊了刀,轉望城中。城中安靜,時間在走,沙漏在滴,嘀嗒、嘀嗒。雪下的越發緊了,盤旋、呼嘯在風中,撲迷路上稀疏行人的眼。

純潔、潔白的雪,它覆蓋了人世間的骯髒與罪惡;但很快,又會有新鮮的血,灑在它的上面。

花柳街上,樓外樓。專供吹簫的珠簾秀,香汗淋漓,她的縴手和她的櫻唇幾乎麻木沒有知覺了。自昨夜到現在,連續五六個時辰,她半刻不得閑。咬碎了銀牙,她不知心中痛罵過幾回,許人、李靖請來的客人,個個如狼似虎,花樣百出。

最該死的許人、李靖,還在旁邊推波助瀾、助紂為虐。天可憐見的,她什麼時候一次伺候過五個男人?往日里,她最多同時三個。簡直不可想像。唉,盛名所累。

不過,她發現了個奇怪的問題,李靖個樓外樓的常客、色中餓鬼,竟然只來了一次,就輕鬆放過。而那個許人,更是一次也沒有,酒喝得也不多,一副有心事的樣子,助興之餘,眼神不時朝牆上兵器瞟去。

那幾個客人玩兒的興高采烈,沒看出來;她可看的清清楚楚。這不,兩個人又在竊竊私語了。

「時辰到了么?」

「還有兩刻鐘。」

「叫外邊的兄弟們準備。這幾個貨帶來的親兵不少,一個不許放走。」

李靖抹了抹額頭汗水,對並肩作戰的幾個客人咧嘴一笑,說道:「要的虎鞭,……酒現在還沒來!豈、豈有此理,老子去看看。狗日的老、老王八,不想做生意了么。」他罵罵咧咧地走了出去。

房門關上,李靖在門外停了片刻。很快,橐橐的腳步聲,迴響樓梯道上。

遼陽王宮。無數騎賓士而到,馬上騎士紛紛下馬,來的人中,有胡忠、柳大清;也有關鐸的嫡系。李敦儒宮外迎客,前邊帶路。主客二十位,攜帶親兵二百四十三人。主客請入宴會大堂,親兵陪侍堂外。

柳大清提著馬鞭,大步跟在李敦儒身邊。地上積雪較厚,腳步踩上去,幾乎沒有聲音。他抹去沾在臉上的雪片,扯開銅鑼似的嗓子,問道:「大人呢?」

「宮中相候。」

「腿傷好點沒?怎麼聽說得了頭風?大人年歲不小了,精力有限,得注意保養哇!沒必要日、日,那個日什麼萬機來著?一萬隻雞,你想想,多大勁兒,換了老子也日不過來!有些事兒,俺看交給你李大人管,就很好么。」柳大清肆無忌憚,相隨的軍官們,哈哈大笑。

「是,是。柳總管說的不錯。卑職常這麼勸大人。」

兩日前,關鐸提拔柳大清,任他做了總管。總管再往上,便是元帥了。與萬戶相比,它就是個分水嶺,要知,整個遼東紅巾,萬戶成大把地抓;總管、元帥加在一起,也沒幾個。雜牌軍中,他獨一份兒,可謂重任。

他瞄了眼李敦儒,啪啪拍兩下他的肩膀,道:「俺看,大人肯定不聽你的。知道為什麼不?你說話沒分量哇。……,知道甚麼叫分量不?」他拽開盔甲,露出胸膛刀疤,點了點,道,「這他娘的就叫分量!」

「對,對。柳總管明察秋毫,料事如神。」

「少他娘的給俺來文的,老子聽不懂!」快到宴會大堂,柳大清重重跺了兩腳,抖去披風上的落雪,仰頭瞧了瞧天色,「操它奶奶的,雪可真大。」掉頭對默不作聲的胡忠說道,「老弟,到底是平章大人,讀過書,與咱們粗人不一樣。賞雪?嘿嘿,……」

他放開視線,觀望遠近宮中景色。湖水早就結冰,晶瑩剔透;小橋積雪,臘梅盛開。松柏的清香,伴著雪聲,繚繞鼻端。他喃喃低語:「好看,還真是好看。」

刀頭舔血了半輩子,他從沒有過機會靜下心來,良辰中欣賞美景;也從沒過機會登上大雅之堂。此時此地,面對秀麗瑩白的宮中風景,他好似有個柔軟的角落被忽然打動,「太美了。」他想。

落下的腳步,不由自主變輕;他注意到堂外的院子中,搭起個棚子,左右扯了兩條繩索,半人高。他問道:「這是甚麼?」

「大人說,諸位將軍帶來的親兵們,難得進一次宮;趁此好雪,另外備有酒席,就在院中。棚子用來遮雪,繩索用來放置兵器所用。」李敦儒解釋,道,「將軍們要有興緻,大人吩咐了,宴席移出來也成,與親兵們同樂么。」

柳大清、胡忠等人交換個眼神。

自解圍後,關鐸連著宴請了他們兩次。不過都在酒樓,這是頭一回在宮中。入宮前,幾個人有商量,胡忠堅持防人之心不可無,赴宴沒問題,親兵必須貼身,挑選的儘是忠誠可靠,驍勇善戰的精銳。

對此,柳大清有些不以為然,他不信關鐸敢在此時對他們下手。北有納哈出,西有潘誠,南有趙過,東有雙城,八面來雨,四面起風的關頭,關鐸就不怕萬一失手,給了別人窺伺的機會?

關鐸為何任他為總管?還不是為了籠絡!這加強了他的信心。但話說回來,小心謹慎沒大錯,故此他也沒反對。

如今聽了關鐸的安排,幾個人對視一眼,很合心意。堂外堂上,幾步之遙,設若有變,反應來得及。胡忠謹慎,往前一步,笑道:「雪中好景色,既然為的賞雪,依小人看,院中就很好,比堂內強。」問別的人,「你們看呢?」

柳大清撇了撇嘴,院中冷颼颼的,比得上堂內?胡忠的意思,他清清楚楚;罷了,受點冷就受點冷。其他諸人,雜牌中多以胡忠馬首是瞻,紛紛附和。

堂門口,傳來個聲音,說道:「王子猷雪夜泛舟,訪友人,經宿方至,造門不前而返,別人問他,他說『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我本來乘興而去,興盡了自然回來,又何必見我的那個友人呢?

「胡將軍此話,頗有魏晉遺風,好!哈哈,好,咱們便移席院中,乘興而飲,興盡而歸,如何?」

院中諸人,嘩啦啦跪倒一片,齊聲高呼:「末將(小人)等,拜見平章大人。」

關鐸斜倚軟榻,四個俊俏侍女抬著,由鄭三寶、方補真陪同,輕巧巧走出堂中。他揮了揮,含笑道:「地上有雪,無需大禮。諸位將軍快快請起,咱們今天不分尊卑。賞雪品酒本為雅事,分甚麼高低上下,太臭、太臭。」

李敦儒陪笑兩聲,諸人起身。關鐸微微示意,方補真轉回堂中,招呼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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