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英雄無聲天地老 第五十章 真儒(二)

天一入冬,亮的就晚,雞叫過好幾遍了,天光還是灰濛濛的。小刀子似的風,吹過窄窄、寬寬的街道;街道上少有人行,它捎帶起地上隔夜的垃圾,吹響自得其樂的口哨,在破損的房舍之間,呼嘯盤旋。

「這鬼天氣,比遼西還冷。」

吳鶴年縮回手,放下轎簾,不再往街道上去看。轎子里放的有暖爐,他費勁地搬著傷腿,朝邊兒上湊了湊。熱氣上來,舒服了很多,他快活地嘆了口氣。

內亂當晚,他其實可以更早一點救援帥府。

當時殺聲一起,他就意識到有人作亂。不過,他也沒想到錢士德們的身上,本以為高麗人或者女真人,他為官半輩子,這年月兵荒馬亂的,什麼場面沒見過?與羅李郎不同,他倒是不怎麼驚惶,再兇險,比得上鄧舍夜破永平城么?

只用了小半刻鐘,他就集合好了全府家丁。不論誰作亂,帥府肯定第一個攻佔的對象,主君有難,臣子不能不救。然而,就在出府去救鄧舍的當兒,他猶豫了。

幾個家奴,手無寸鐵,用的武器不是菜刀,就是掃帚條兒,沒經過戰陣,鐵定不是亂軍的對手。他們死了沒關係,萬一鄧舍沒救到,反而搭上老吳的一條命,值不值?

再一想,鄧舍要死了,他吳鶴年能有好果子吃么?他任職總管府多日,得罪的高麗人、女真人數目真是不少;加上與軍中諸將的關係,也極其惡劣,叛軍要殺他的話,怕是連個求情的也沒。

想到此處,他一咬牙,拼了!人死逑朝天,不死萬萬年,如此難得表露忠心的機會,放過了太可惜。

就這麼著,他賭對了。雖然大腿受了傷,好在傷勢不重,卧床靜養些時日就好。一點皮肉之苦,換回得鄧舍的信任,老實說,昨兒晚上睡覺,他就笑醒了好幾回!

平穩的轎子里,吳鶴年取出袖中的文書,是鄧舍昨夜發給他的《告關北及平壤諸地,雙城總管府父老書》。他眯著眼,搖頭晃腦地連讀好幾遍:

「蒙元無道,生民塗炭。北界父老,孰非戰火餘生?吾來此,非為擾民,安太平耳。汝等各安本業,毋恐。君子賢人,有能相從立功者,吾禮用之。舊政有不便者,吾除之。」

這封文書什麼意思?如果說上一封文書是殺雞儆猴,這一封文書便是指在撫民。先打一巴掌,再給個糖豆。打巴掌的活兒,有洪繼勛、羅國器負責;給糖豆的活兒,誰負責?

文書在誰手裡,就由誰負責。要不然,鄧舍為甚麼把文書交給他?又吩咐他一早來見?

苦盡甘來,吳鶴年心滿意足,摸出掛在腰畔的小鏡子,對著照了幾照。鏡中人白鬢黑面,長頸而高喉結,乍一看,公雞也似。他略帶心疼,自言自語:「管了總管府後,你辛苦了。嘖嘖,看看這頭髮,全白了,……勞心勞智呀。」

他噗哧一笑,好似也覺得自己太過喬模喬樣似的,戀戀不捨地往鏡子中再看了看,方才收將起來。他咳嗽聲,擺出莊嚴的嗓子,問轎夫,道:「還沒到么?」

「回老爺,就到。三條街遠近。」

「快些走,大將軍約了本官早飯,不可晚了。」

鄧舍平素無事,時常會約了文武重臣上他府上,同進三餐。外邊的轎夫大聲答應了。吳鶴年腿放得既久,有些麻木,小心翼翼地換了個位置,左右無事,他再度展開文書,細細品味。前邊的鋪墊、撫民不講,給老百姓聽的;對他吳鶴年來講,文書中最有含金量的話在哪裡?題眼在哪裡?

「君子賢人,有能相從立功者,吾禮用之。舊政有不便者,吾除之。」

言下之意,招攬人才、改革弊政,這兩件大事,就交給他了。

「洪繼勛啊,洪繼勛,枉你聰明一世、糊塗一時,竟然不曉得為上者最忌諱的什麼事兒。私調軍馬?你自嘗苦果了吧?除舊、納新,打一巴掌、給個糖果,本為一體。為甚麼明明一件事兒的,大將軍非要分成兩部分?

「這等大事,換作以前,哪兒會有老爺我參與的機會?哈哈,連老羅個丘八,也快和老洪你平起平坐了!年輕人吶,還是嫩!太嫩!」吳鶴年心情舒暢,直欲大笑;他勉強克制住,意猶未盡,摸了摸傷腿,「好腿,好腿,實在委屈你了。待老爺我飛黃騰達之日,必定給你裹金帶銀,好好補償補償你。」

說得興起,他朝腿上拍了兩下;不小心拍到傷處,疼得一呲牙,連痛帶笑地他連抽幾口涼氣。簾外轎夫輕輕放下了轎子:「老爺,到帥府了。」

「扶本官下去。」

吳鶴年下的轎來,風冷、心熱,略整了下衣冠,由轎夫攙扶著,昂頭挺胸,端莊肅穆地進入了鄧舍的大將軍府。

鄧舍夜間睡的不好,加上毒傷的折磨,面色憔悴。吳鶴年到時,他才起來不久。吳鶴年不顧腿傷,推開轎夫,一蹦一跳地趕上兩步,撲倒叩拜:「卑職吳鶴年,見過大將軍。」

「起來罷。」鄧舍斜倚軟榻,微笑說道。

吳鶴年爬起來,由下而上,一雙黑豆眼,打量了鄧舍幾眼。他皺了眉頭,憂心忡忡,道:「卑職大膽,觀看將軍氣色,頗是蒼白,精神似乎有些不振。這都兩天了,……將軍,要不要換個大夫看看?」

「不關大夫的事兒,是我昨夜不曾睡好。」鄧舍吩咐親兵看茶,伸手讓座,「你腿上有傷,不必多禮,坐吧。」

「是。」

吳鶴年瘸著腿坐下;鄧舍關心地問道:「腿上傷勢如何?」

「一點兒小傷,何勞將軍相問?」吳鶴年毫不在意,一副豪邁的姿態。他一邊兒回答,一邊兒自然地動了下傷腿,像是碰到痛處,呲牙咧嘴。

看起來傷勢挺重。鄧舍問道:「大夫怎麼說的?」

「卑職年輕體壯,火氣足,將養個十天數日的,又一條活蹦亂跳的好漢!」吳鶴年年過四旬,口口聲聲年輕體壯、火氣足,鄧舍不由一笑,說道:「如此就好。」問他,「傷你的人,死了活的?」

「傷卑職的錢士德,被楊將軍殺了;另有個百夫長,現關在牢中。」

「噢?今日午時,就要處斬亂黨,那百夫長也會在其中,你若無事,不妨也去,可以親自觀斬。」

吳鶴年感激涕零,艱難站起來,趴到地上,磕了幾個響頭:「謝大將軍為卑職報仇!話說回來,為大將軍負傷,別說一條腿;腦袋掉了,卑職也是歡喜的。」

「快起來,快起來。」

兩個親兵上前,扶了吳鶴年坐回位子。吳鶴年忽然呲地笑了聲,道:「內亂當夜,楊將軍、河將軍先後趕到。不瞞將軍說,虧得楊將軍勇猛無敵,看見那百夫長要傷末將,先砍了他一刀,使其沒了準頭;不然的話,這傷勢再往上一寸,卑職,可就也要與河將軍一樣了。」

與河光秀一樣,不成閹人了么?他用玩笑的口吻說出,效果大大強過忠言表功,鄧舍聽了,大笑之餘,不免撫慰:「昨日陳將軍便說了,誇你忠心耿耿。很好,我看在眼裡,記在心中。……來人,上飯菜,來壺酒,我敬吳總管幾杯。」

鄧舍有毒傷,不可飲酒;吳鶴年惶恐不已,連道「不敢當」,痛痛快快滿飲幾杯,皆大歡喜。

基業草創不久,雙城地面也並不富庶,平時吃飯、穿衣,鄧舍很簡樸,依舊保持著軍中的作風。因為今天請吳鶴年吃飯,除了一碟鹹菜、一碟饅頭,一碗米粥之外,多了一盤赫赫有名的高麗泡菜。

在高麗,大米是其最重要的穀物,往年遼東饑荒,元廷曾多次調高麗米賑災。其產地以南部朝鮮為主,其次為北界,即雙城附近的沿海地帶。其大米產量雖多,高麗的平民百姓之流,即便有錢,平時卻也不可以盡情吃用,因為,純粹的白米飯,也就是大米飯,只有高麗王族可吃。

小康之家,吃的多為雜谷飯,即大米、雜糧摻和在一起做飯的統稱。從這個角度來講,鄧舍早飯的大米粥,已經稱得上奢侈了。

吳鶴年吃的津津有味,一口氣幹掉三四個饅頭,對端上來的高麗泡菜讚不絕口,說道:「卑職在家中用飯,每日不可無此物,價廉物美,爽口下飯。要說起來,高麗人做的最用價值的東西,也就此物了。」

鄧舍笑了笑,沒有說話。他胃口不佳,稍吃了些,便放下筷子。吳鶴年眼快,忙不迭咽下口中饅頭,端起粥來,刺刺溜溜地喝了個一乾二淨,抹了抹嘴,打個飽嗝:「飽了,飽了。多謝將軍,卑職很久沒吃的這般痛快了。」

「若是喜歡,我府上泡菜還有,待走時,帶回去罷。」

「固所願也,不敢請耳。」

吳鶴年文縐縐掉了個書袋,他與往日的表現截然不同,不似昔日的拘謹,放鬆了許多。不過,鄧舍對此並不反感,在高處久了,難免高處不勝寒,拘謹的見得太多,換個風格別有一番風味。

他抬頭看看堂外,日頭漸漸升高,給這陰霾的清晨,增添了些許光澤。吳鶴年瞧出了他的心不在焉,問道:「卑職冒昧,將軍可有心事?」

鄧舍當然有心事,他下意識地答道:「快要午時了。」才清晨,距離中午還早,何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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