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英雄無聲天地老 第四十七章 清洗(二)

鄧舍沒有死。他沒有死的原因有兩個;或者說,僥倖有兩個。

第一,下毒的人不懂得烏頭的用法,加上或許當時的慌張,他竟把烏頭丟入參湯里,一起煮了。

烏頭這種東西,既可用毒,又可為葯。它既然有毒,怎麼用來下藥?化解毒性的方法就在煎煮。煎煮的時間越長,毒性越小;連續煮兩個時辰,就近乎無毒了。做一碗參湯,至少需要煮將近一個時辰,這樣,烏頭的毒性大為減輕。

第二,羅國器、洪繼勛略懂醫術,搶救及時。先有羅國器要來糞汁,清腸洗胃;接著洪繼勛判斷出毒物名稱;鄧舍府上雖沒有對症的草藥,綠豆、蜂蜜、牛羊奶等物卻盡皆有之,減緩了毒性,延緩了發作。

兩方面一結合,鄧舍大難不死。

次日下午,他醒了過來。諸人、諸將欣喜之餘、後怕不已。毒藥的後遺症尚在,鄧舍只覺得四肢麻痹、唇舌辛辣,他費勁地睜開眼,陳虎、洪繼勛等人歡喜的面容躍入眼帘。

他腦中還有些昏昏沉沉,就如粘稠的糨糊,聽著陳虎諸人七嘴八舌地說話,好一會兒,他才反應過來,回想起發生了什麼事兒。

「城中情形怎樣?」他昏迷前的最後一個念頭,掛慮的雙城;他清醒後的第一個念頭,想到的依舊是雙城。他的聲音很虛弱,細弱蚊吶。

他一開口,諸人安靜了下來。

陳虎往前一步,道:「城中駐軍反應得算快,叛軍叛黨已經盡數擒拿;將軍請放心,城中無恙。只是,……」鄧舍問道:「怎樣?」陳虎道:「受了大火,連將軍府邸在內,城內民居十損三四。」

鄧舍按著床板,就要起身;手腳無力,才抬起頭,又落了回去。陳虎忙扶起了他,道:「將軍?」

「扶我起來,去城中看看。」

「將軍才服了葯,毒性剛退,身體還很虛弱,需得靜養一段時日才好。城中的事兒,將軍不必憂慮。」陳虎笑了笑,安慰鄧舍,道,「叛軍區區數百人,我城中駐軍一動,不到一個時辰就結束了戰鬥。……戰事結束得很快,死的百姓並不多。」

鄧舍撐了幾撐,動彈不得身子,他心知陳虎說的不錯,僥倖大難不死,到底虧了元氣;不經過一番靜養,實在不宜走動。但他憂慮的並非單純的百姓傷亡,他道:「初冬已至,雙城地遠天冷;如今城中民居多損,倘有大雪,凍死者必多,……吳鶴年呢?」

在場的有洪繼勛、陳虎、羅國器、河光秀、楊萬虎、畢千牛等,卻沒有吳鶴年。鄧舍注意到諸人皆是蓬頭烏面、狼狽不堪,幾乎每一個的身上都帶有血跡斑斑。他立刻醒悟,叛軍定然不只是打了帥府,城中有頭臉的文武,怕都受了攻擊。

他心頭一跳,抓緊了陳虎的手,倉急追問:「吳鶴年呢?」

洪繼勛介面笑道:「將軍放心。老吳命大得很,錢士德的叛軍沒有去找他的事兒;不過他在聞警訊後,倒是忠心耿耿,帶了四五個家奴,來救援帥府,被錢士德臨死一擊,傷了大腿。現正有大夫給他治療。」

鄧舍鬆了口氣,吳鶴年為人,無德,然而有才;治理地方、耕桑民政這一塊兒,他端得一把好手。放眼軍中雙城,還真沒人比得上,離不開他。

這頭放下心,那邊上了眉。聽洪繼勛話中意思,作亂的不是女真人,而是錢士德?鄧舍先不去問,道:「羅李郎呢?雙城總管府的人,有沒受害?」

陳虎哼了聲,道:「總管府上下,除了漢人,高麗人、渤海人,都被末將關入牢中了。」

「這是為何?」鄧舍一驚,問道。

「將軍可知,下毒者何人?」

鄧舍隱隱猜到了一點,問道:「誰人?」陳虎關了羅李郎等,顯然高麗人下的毒了,他府中高麗人甚多,親兵隊里有幾個,奴僕、侍女中更多,仔細想想,人人皆有可能。

「卻是那李成桂的元配老婆!

答案出乎意料。陳虎不提,鄧舍險些就把她給忘了。當初,因李成桂傷了鄧舍,陳虎為了報復,殺盡其滿門男丁,僅留下了幾個女眷。吳鶴年問鄧舍,留是不留,鄧舍一時起意,留下了她們,安排在後院。

他本來的目的,在隨時提醒自己,縱有蓋世的武功,也不一定就能成得了英雄。實在沒料到,一時起意,差點害他命喪黃泉。

「她?」

驚訝過後,鄧舍有些疑惑。錢士德作亂、李夫人下毒,表面看很明白了,他兩人肯定是勾結在一起的;問題是,這兩個人,風牛馬不相及,怎麼勾結在一起的?再進一步推理,還有個問題:李夫人明為安養,實如禁錮,她又哪兒來的本事下毒?

錢士德當夜戰死,黃驢哥沒死。陳虎親自審訊,得出了來龍去脈。他向鄧舍細細說來。

原來,早在錢士德來雙城前,黃驢哥就通過種種的途徑,勾連上了李夫人。黃驢哥不忿輕視,李夫人心懷夫仇,兩個人一拍即合;互相許為同盟,李夫人就此做了黃驢哥的內線。

說到此處,鄧舍想起來,慶千興圍城前夕,他似乎有兩天晚上,都見到府外後牆有人影扇動。當時以為眼花,如今看來,想來就是黃驢哥的人在與李夫人聯繫了。

他哎呀一聲,道:「原來如此。」

若是沒有錢士德,他兩人沒權沒勢沒靠山,憑黃驢哥的光桿司令,估計也難做出什麼事兒來。錢士德引軍千人,他一到,黃驢哥立刻投向了他。

昨夜生亂,他們的原定計畫,為李夫人下毒,毒死鄧舍,瓦解府中親兵的鬥志;接著取鄧舍人頭,再瓦解城中駐軍的鬥志。群龍無首之下,迎李夫人出來,登高一呼。

李家本為雙城顯宦,李成桂的父親李子春做過蒙元雙城總管府的千戶,並且曾受高麗王之命,扶綏當地、招攬流民。城中居民許多都是他那時招徠而至的,李成桂雖死,李子春卻還好好地活在高麗王京,住在高麗王親賜的宅子里。也就是說,李家家主尚在,威望猶存。

加上城中高麗大戶,屠城時殺了不少,留下的也有,他們沒了過去的地位,沒了過去的威權,不排除有心存怨望的。錢士德、黃驢哥推測,只要李夫人一出來,不敢說一呼百應,至少得雙城土著相助,沒一點兒問題。

城中囤有軍械,稍一武裝,就是一支軍隊。

城外的駐軍,其中一半降軍,不會沒有心存異志的。鄧舍一死,最好的可能,他們不戰自亂;若亂,留雙城給李夫人,整編降軍,救援遼陽。即便不亂,也沒關係,大可趁其六神無主的機會,打開城門,用武裝起來的高麗土著,突圍出去,不怕沒有活路。

這計畫看似大膽莽撞,真要成功的話?鄧舍駭出一身冷汗。

陳虎道:「將軍府中用的廚子,有一個原本李成桂府上的。姓李的賤人,便是通過他,給將軍下的毒。」

說完了,他後退一步,雙手一拱,身上盔甲摩擦嚯嚯。他殺氣騰騰地道:「廚子、姓李的賤人、黃驢哥、姚好古等,凡涉亂人等,末將皆已捆在將軍府外,只待將軍一聲令下,或剮或剜,必叫其後悔怎的做了人!」

「姚好古?」

洪繼勛道:「小可訊問過他,要說作亂,沒他的事兒。不過姓姚的算條漢子,沒有討饒求生,他有一句話送給將軍。將軍想不想聽?」

「甚麼話?」

「他說:錢士德有勇無謀,此事若有他籌劃,將軍必死無疑。」

這話不錯,細節決定成敗。錢士德的謀劃,可謂成功了一半;如果他給烏頭與李夫人的時候,交代幾句用法;又或者如果他事前調查好羅國器、洪繼勛的動向,叫鄧舍中毒時身邊無人,鄧舍的這條命早交代了。

陳虎、楊萬虎、畢千牛勃然大怒,三人同聲喝道:「階下死囚,敢如此無禮!請命將軍,末將願親自動手,宰了這不怕死的。」

鄧舍默然無語,姚好古很有才,性格也非常對鄧舍的脾氣,只可惜,他卻是關鐸的嫡系。不殺,養虎為患;殺了,於心不忍。他猶豫了片刻,問道:「然則,他為何不參與籌劃?」

「他說:殺將軍易,可死將軍救不得遼陽;欲救遼陽,非將軍活。」

看得清雙城派系糾錯,鄧舍死,必自亂,無力救遼陽;分得清事體輕重,多次受鄧舍避而不見的冷淡,猶能以大局為重;不逞一時之氣,而對關鐸忠心耿耿。

「他還說:死一個姚好古,死不足惜;但求將軍莫忘了你的祖宗出身,要分清孰重孰輕,盼將軍能捐棄前嫌,以大義為重,同心并力,救援遼陽。」

鄧舍的祖宗出身是甚麼?甚麼是孰重孰輕?甚麼是大義為重?姚好古這話,顯在提醒鄧舍:「不要忘了,你是個漢人,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只顧了與遼陽內鬥,結果只便宜了韃子胡虜。」

畢千牛啐了口,道:「死到臨頭,巧言惑眾!」

鄧舍不這樣認為。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姚好古自知必死,他不會講空話、假話,這番話,絕對是他的肺腑心聲。

接觸姚好古以來,他給鄧舍的印象,有些圓滑,有些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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