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英雄無聲天地老 第四十二章 彤雲(三)

洪繼勛的話,重點顯然不在後半句「此人或有大用」,而在前半句「欲定遼東」上。鄧舍聞言,心頭一跳,急忙轉眼去看姚好古,姚好古沒聽清他們的對話,有點神不思屬,似在想些甚麼。

平定遼東,鄧舍想過沒有?實話說,曾有想過。他以前只求有塊立錐之地、可以夠他安身立命;然而他既然悟出了逆水行舟、不進則退的道理,豈會不知,自他永平起兵日起,他其實已經走上了一條不歸路?

路的盡頭在哪裡,他看不清楚;但他知道,現在遠未到懈怠的時候。

他哈哈一笑,不欲酒宴上談論此事,舉杯請洪繼勛共飲:「我不在雙城的這些日子,辛苦先生了。滿飲此杯。」洪繼勛本意就在試探,鄧舍避而不答,他心中就有了數,也是一笑,舉杯而飲。

宴席直到三更才罷,諸將散去,鄧舍行軍一日,甚是睏乏,欲待回府安歇,洪繼勛不肯走,隨他一起回了去。沒奈何,他打起精神,兩人秉燭夜談。

沒用熱水,用涼水洗了臉、清醒過精神;又喝過醒酒湯;鄧舍屏退親兵,泡上濃濃的釅茶,再轉頭去看,不用他請,洪繼勛早悠然自得坐在了室內的胡榻上。

鄧舍將茶水送上,笑道:「古人云: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今見先生,真真恍若隔世。親不親、故鄉水,雙城雖非我故鄉,較之遼陽,親切許多。」

「將軍去遼陽,誠為大智大勇。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本意只在放鬆老關的警惕,換我發展的時間;萬沒料到,轉手就得了遼左。好有一比,本求買櫝,豈料得珠!可喜可賀。」

鄧舍回憶這幾個月的經歷,有壓抑、有煩躁,有驚喜、也有傷感。他不由喟然長嘆:「世事難料。唉,只可惜了潘美。年輕有為、風華正茂,一戰竟死在了東牟山。」他酒意到底未曾完全下去,忘了自己的年齡,說起話來老氣橫秋。

洪繼勛沒在意,鄧舍向來的表現成熟穩重,早慧的人歷史上屢見不鮮,他與諸將根本沒把鄧舍當年輕人去看待。他順著鄧舍的話頭,問道:「潘美?」

鄧舍把對潘美的印象、潘美戰死的經過,一一道出,並拿出潘美的血書,給洪繼勛觀看。

洪繼勛聽完、看罷,半晌沒說話,皺著眉頭凝神思索,驀然一合紙扇,啪的一聲響,他道:「人才!這潘美是個人才。關鐸之所以敢打蓋州,怕真如他所言,就是與納哈出有了私下勾連,所以才如此放心大膽。……哈哈,可惜他直到死才看的明白。」

「先生之意?」

「一點兒沒錯,潘美就是被老關賣了。」洪繼勛站起身,室內來回踱步,一邊想,一邊連發感嘆,念那血書言語:「『關鐸屢與瀋陽私下勾連,今觀東牟山被圍,竟如關鐸親手送上。』哼哼,這就是投名狀了。」

他的判斷與鄧舍同出一轍。

人有難題之時,尤其面臨事關重大的抉擇、判斷,即便已有結論,難免想得到智者的意見。這並非缺少自信的表現,一方面出於謹慎,一方面渴求肯定。

鄧舍拿出血書,就有看洪繼勛判斷的意思。如今兩人看法相同,他鬆了口氣,不過臉上沒有表露出來,也沒說出「我其實也這樣看」這類話的打算。

洪繼勛冷笑聲,道:「老關這回聰明反被聰明誤,到頭來,反被納哈出個騷韃子給玩兒了一手欲擒故縱。白白便宜了將軍,得遼左偌大一塊地盤,給了我插手遼東的機會。」

他初時投遼陽,沙劉二不要,被他視為奇恥大辱,記恨在心。雖非關鐸所為,一樣算在了遼陽紅巾的頭上。此時想到關鐸吃癟,便宜了雙城,他心情舒暢,破天荒爆了句不雅的俗話:「哼哼,沒那個屁股,就別吃那個瀉藥。」

鄧舍差點嗆了茶,儒雅風流自居的洪繼勛也會講這種話?他指著洪繼勛:「先生?……」實在忍俊不住,大笑出來。

兩個人對視而笑,笑聲傳出室外,融入深深的夜色。寂靜漆黑的雙城,萬籟無聲,唯有這府中、樓閣上的燈火,星星點點,呼應天上的寒星。

笑話講畢,洪繼勛神色一正,道:「潘美血書中,『縱觀今遼東群雄,關鐸陰且詐;潘誠粗其蠢;沙劉二愚且堅;此輩皆豎子,不可與謀!為將軍計,……不若轉回雙城,盤穩根基,蓄勢待發。假以時日,以將軍之才,用三軍之命,必成大器』;這一句話,將軍怎麼看?」

「願聽先生高見。」

「誠哉斯言!小可以為,潘美的建議十分精當。關鐸、納哈出兩虎相爭,必有一傷。將軍打下蓋州,立刻回來雙城,實在上策。唯今只有兩慮。」

「哪兩慮?」

洪繼勛目光灼灼,盯著鄧舍,道:「第一,首在將軍,看將軍有無雄心壯志。」逼鄧舍表態。

鄧舍沉默不語,有些時候,他過於謹慎,總不想落人口實。洪繼勛道:「將軍熟讀兵法,當知:用兵之害、猶豫最大;三軍之災,起於狐疑。當此天時地利人和,難得的良機,將軍還猶豫甚麼?」

是呀,你還猶豫什麼?火中取栗拿下遼左,至多再來一回坐山觀虎鬥罷了。鄧舍笑道:「請問先生的第二慮?」默認有得遼東之志。

洪繼勛大喜,道:「相比第一慮,第二慮不足掛齒。便為那姚好古、錢士德。將軍回城,觀今日宴席上姚好古的所為,他必定會來催促將軍,援救遼陽。如何應對,將軍想必已經熟知於胸了。」

無它,還是那個字:拖。

深夜晤談,兩人算定下了日後一段時間內的發展計畫。鄧舍問道:「先生說,那趙帖木兒或有大用,什麼意思?」

「說他前,小可有件大事,要先給將軍彙報。」

「請講。」

「深宮羅裙。」洪繼勛袖中取出一份文書,遞給鄧舍,「將軍請看,這是在雙城被圍前,大都來的回信。」

這信中,牽涉了個大秘密。整個的「深宮羅裙」計畫,洪繼勛提議,鄧舍贊同。運作多時,終於有了結果。鄧舍觀洪繼勛神色,沒有沮喪,先存了三分希望,打開一看,心頭一塊大石落地。有了這信,得遼東的把握又多幾分。

信是誰人寫來的?當今元帝的第二皇后奇氏。

奇氏名完者忽都,本高麗人,其先自稱箕子後人。她入宮後,先為宮女,主供茗飲,因其秀外慧中、善伺主意,順帝愛她婉媚,得了專寵,被冊為皇后。生有一子,名叫愛猷識理達臘,即而今的太子。

她的父親名叫奇軾,早死;其叔奇轍並兄弟四人,倚仗她的權勢在高麗縱恣,其親黨亦驕橫,兩三年前,以謀逆伏誅,叫高麗王給殺了。換到平時,高麗王斷斷不敢。要知,有元一代,區區一元宮太監,其家族就可在高麗耀武揚威;高麗王之所以敢殺,原因正在中原大亂,蒙元鞭長莫及。

得知親族被誅,奇氏有心報仇,無奈有心無力。連小小的雙城,蒙元都無力奪回;更別提為其親族報仇了。洪繼勛久處高麗、又曾在大都,深知其中的勾結。

再看遼東的局面,受關鐸、納哈出等人的擠壓,鄧舍困守一隅,難有發展出頭的機會,故此,提出了這麼一個建議。為什麼呢?搠思監為奇氏黨羽。

七月左右,搠思監往遼東,本來待不了多久就可以回去了;誰料到遼東局勢不穩,風雲暗涌,他走不了,拖延至今。洪繼勛認為,如果可以搭上奇氏的線,買通搠思監,上下運作,或許就能使雙城脫困。

鄧舍經過反覆的考慮,艱難做出了決定,同意洪繼勛的意見。問題就出來了,怎麼搭上奇氏的線?

不是說,派個信使,去了大都,就能見著奇氏;即便見著,人信不信你?會不會當差砍了信使的頭?剛好,鄧舍打下了平壤,得了一個人:李春富。

李春富為人,兩個字可以概括:諂媚。他身為高麗大官人,奇氏家族權勢熏天的日子裡,常有來往,通過他,就和奇氏搭上了線。

就如關鐸送潘美的人頭做投名狀一般,要想取得奇氏的信任,也得有所表示。困難不在義軍的身份,昔年的高郵大戰,何等的聲威,給元廷造成了多大的麻煩,可以說是義軍興盛、元廷衰敗的一個轉折點,然而看人家張士誠,一樣地投降,一樣地封官兒。

對義軍的政策,元廷高官多是你降我就要,先穩住再說。投降的義軍,想藉機喘口氣;元廷也想藉機喘口氣,明知飲鴆止渴,並非解決問題的最好辦法,不能不認。

然後,放到眼下看,鄧舍雄踞高麗、兵鋒遼東,他要降的話,元廷求之不得。雖然也許大家都知道,他並非真降。那麼,困難在哪兒?說一千、道一萬,困難在如何取信奇氏,如何得到她的支持,如何騙取搠思監的配合。

洪繼勛想出了一個主意。高麗王殺了奇氏滿門,她要報仇,咱就把人頭給她送上,承諾她,只要能得其幫助,在朝中站穩腳步,多少多少時間內,必把高麗王的腦袋,也送去京師。

當然了,「在朝中站穩腳步」,這都是假話,但不能不說。有所予,豈能無所求?巴結奇氏為什麼?得讓她知道,為的就是怕元廷過河拆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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