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英雄無聲天地老 第三十九章 定局(三)

兩天中,高家奴尋機突圍了兩次。一次午時,一次夜半,但每次都是淺嘗輒止;最叫鄧舍頭疼的,是他城中沒日沒夜、幾乎無時無刻都在敲鑼打鼓,三軍以下,被搞得十分疲憊。

楊萬虎諸人惱怒非常,屢次三番地請戰:「這狗日的,鬧的咱睡不成覺、吃不好飯。將軍,再這麼下去,兄弟們就疲了。尋個機會,干它一仗吧?」

「毛帥突圍未成,我軍絕不能動。」鄧舍斷然拒絕,高家奴日夜騷擾的意圖,未嘗不在引誘鄧舍攻擊,從而趁隙突襲;一旦被他殺出去,就好比野獸出了籠子,戰場陷入混戰,什麼可能都會發生;他道,「絕不能因小失大。」

為將者,切忌因怒興兵。

但,對高家奴的挑釁,也不能置之不理。鄧舍一邊安排士卒輪值;一邊也用各種佯攻的小動作,來回應反擊。較之真刀實槍,心理戰更容易叫人倦怠,就在鄧舍也將近極限的時候,北線傳來了捷報。

毛居敬在第三天的下午,成功攻克了海州巡檢司,叛將大多戰死,左李被俘。毛居敬將之五馬分屍,頭懸轅門之外,四肢分往叛軍各營,做為震懾。正值用人之際,免了千戶以下叛軍士卒的死罪,重新打亂收編,驅做前鋒,備戰遼陽。

當日夜間,毛居敬傳信鄧舍軍中;方補真、鄭三寶等人聞訊,聯袂而來。

剛入夜不久,營地中燈火通明,陳虎、趙過、楊萬虎、河光秀諸將奉了軍令,也絡繹到來。一時間,三軍將校雲集,鄧舍的帥帳中,滿是戎裝在身的驍悍。

蓋州一破,下一步就是救援遼陽。來的諸將不分派系,無不心知肚明,鄧舍此時召集諸人,為的甚麼事兒。三日來,毛居敬前線突圍;鄧舍在後方也與陳虎、趙過兩人商議不停,已經拿出了一個比較成熟的應對方案。

畢千牛指揮親兵安排座椅、奉上茶水,隨即退出,親自巡弋帳外。親兵隊長嘛,本職工作就在負責保安、保密。

眾人落座,鄧舍端茶,笑道:「毛帥剿滅叛軍,大獲全勝。毛帥兵精將勇,馬到成功雖在意料之中,卻也何其速也;三日而克,足可震懾宵小,揚我皇宋天威。只是正當戰事,不能飲酒,諸位,且以茶代酒,同飲此杯,為毛帥賀。」

「為毛帥賀。」

諸將舉杯而飲,無論陳虎、趙過,抑或方補真、鄭三寶,歡喜皆出自然。內部矛盾歸內部,對元軍、對叛軍,大家的痛恨一樣的。進而言之,對叛軍的痛恨,甚至超過了元軍。

楊萬虎放下杯子,道:「毛帥大勝,可恨饒了叛軍的狗命,沒殺個乾淨。」

「毛帥自有考慮,作亂反叛的不過左李等幾個軍將,士卒有何罪?既往不咎,依然為我大宋的驍勇虎賁。」這話就是說的漂亮,誰不知道,毛居敬把叛軍士卒驅做前鋒,遼陽一接戰,即便戰勝,他們能活到最後的怕也沒幾個了。

明白不代表說破,諸人哈哈一笑,方補真、鄭三寶對視一眼,鄭三寶先開口問道:「聽說除了報捷軍文,毛帥另有一封書信,交給了將軍?不知寫些甚麼?」

他問的冒昧,帳中歡笑的氣氛頓時一冷,陳虎哼了聲,楊萬虎瞪眼怒視。

毛居敬給鄧舍的信,干別人何事?毛居敬寫給鄧舍的信,他怎會知道?顯然,毛居敬給他也寫的有信。鄧舍不動聲色地抬眼看了看他,笑道:「也沒寫甚麼,不過略略談了些蓋州、遼陽的戰事。怎麼?將軍有興趣?」

反正今晚,鄧舍召諸將的用意便在此,說實話,理智的判斷再自認為準確,每當思及雙城叛變,他就歸心似箭,也想快刀斬亂麻,快快地搞定蓋州之事。

鄭三寶住了幾天地牢,祭出關鐸的大旗最終也沒占著便宜,反叫軍中落了關鐸不仁義的口實;後來被方補真說了幾句,脾氣有些收斂。

他迴避開楊萬虎的怒視,只當沒聽見陳虎的冷哼,乾笑兩聲,道:「興趣不敢。將軍或許不知,本將與毛帥共事日久,對毛帥了解頗深。毛帥為人,老於戰事,嫻熟軍機,眼光長遠,既然與將軍的信中談及蓋州、遼陽戰局,想來必有獨到之處,將軍若不介意,講一講也好。」

方補真咳嗽兩下,牌攤得有點快,與他想的不一樣。他本待多聊幾句,然後旁敲側擊、或者迂迴暗示,和和氣氣地把這事兒解決。計畫趕不上變化,他見鄧舍半晌無語,心知唐突,沒好氣地瞧了鄭三寶眼:「有勇無謀。」就待開口圓場。

鄧舍驀然一笑,拍了拍手,道:「取毛帥信來。」

毛居敬的信親筆書寫,分作三層意思。第一層:報捷;第二層:感謝;第三層:憂慮遼陽,問鄧舍打算。

鄭三寶不識字,方補真拿來看過,到這份兒上了,直說吧,他借勢道:「毛帥講的不錯,遼陽戰局的確不容樂觀。納哈出圍城已經十餘日,多日前城牆就曾坍塌,城中軍卒勇則勇矣,無奈以少敵多。將軍熟知兵法,當知外無必援之軍,內無必守之城。救援遼陽一事,實為當務之急。」

鄧舍頻頻點頭,楊萬虎道:「毛帥麾五萬之眾,又收編叛軍近萬;納哈出號稱百萬,十萬就了不得了,有我軍在後方看住蓋州,可以預料,毛帥再次告捷的日子,指日可待。」

軍機內情,鄧舍未曾與楊萬虎講過,但楊萬虎不傻,救遼陽?吃力不討好,他不用猜,也清楚鄧舍的想法;就他本意,也不想去,他的性格藏不住話,故此快言快語,一句話脫清了干係。

方補真道:「話不能這麼講,毛帥報捷的軍文上,寫了將軍的首功。這樣的大功,料來不日就有平章大人的擢升命令下來,元帥的職務十拿九穩。……」

方補真不像姚好古、洪繼勛,並非善辯之才;他有理想、有追求,有自己堅持的執著,也有一定的長遠眼光,卻沒有舌燦蓮花的本領。他話沒說完,陳虎打斷了他,起身朝鄧舍拱手,道:「末將不才,受將軍命,掃蕩倭人,卻至今不能攻克。有軍情要事,向將軍稟告。」

方補真咽了口唾沫,脾氣有點上來了。

鄧舍正色道:「講來。」

陳虎幾步走到帳中,按刀說道:「謹依將軍命令,末將數日來只圍不打。前日與昨日,倭人突圍數次;昨日夜間,末將部下有一千戶提出建議,焚了倭人的糧草輜重。末將以為然,探明了其輜重存放位置,三更夜襲,焚燒泰半。

「將軍,糧為軍之膽,敵人糧草既然為我焚燒,倭人的勇銳必將受挫;又恰逢毛帥大勝,我軍正可騰出手來,一鼓作氣、剿殺此獠!」

他引開了話題,避而不談遼陽,談眼下。方補真大怒,勃然色變,開口要噴人,隨即醒悟,勉強壓下怒火;聽鄧舍問道:「如果像你說的這樣,滅此倭人,不費吹灰之力了。毛帥信中問我打算,你以為,打下倭人之後,我軍該如何打算呢?」

「撤回雙城。」

鄭三寶色變,許人、李靖面面相覷,不料陳虎說的這般直接,言下絲毫沒有救援遼陽的意思。方補真跳腳起來,指著陳虎的鼻子:「哇呀呀,你何等人?……」記起陳虎幾日前一句話堵住過他的痛罵,為免遭覆轍,轉而縮回底下的質問,奔了主題,「……小心老子要噴你了!」

插在帳內壁上的火把搖曳,各處角落火盆燃燒,一室溫暖;火光影子里,幾十位手掌千軍萬馬的將軍凜然而坐。其中有隨陳虎而來的部屬,一個個掙開怒眼、挑起怒眉,齊齊去看鄧舍,只待一聲令下,就擒了這第二度咆哮主將面前的逆骨。

陳虎瞧也不瞧方補真,說完了話,又一拱手,昂首回歸本位。

坐在他下手的趙過站起身來,他素來沉默少言,因了與鄧舍的關係、同時也有本身的軍功,一向在軍中的威望卻也很高,可以說,僅次文、陳。

他一起身,諸將安靜。趙過朝鄧舍行了一禮,接著對鄭三寶、方補真拱了拱手,道:「鄭、鄭將軍,方大人,兩位不知,陳將軍所言,有、有原因的。實乃萬不得已。」

他是結巴,李靖也是結巴,兩人的軍馬皆處右翼,兩個人這沒幾天就熟悉得很了。李靖問道:「請、請問趙將軍,何、何、何出此言?怎麼萬不得、得、得……」

許人照例補足:「怎麼萬不得已?」

「說、說、說來話長。我部堅、堅持到現在不退,早、早已竭盡所能了。」

「請、請明言。」

兩個結巴對話,實在搞笑。說起來,趙過本沒有這麼結巴的,無奈結巴碰上結巴,不結巴的也結巴了,更何況他?更結巴。諸將有的面上帶了笑容,方補真、鄭三寶也是瞠目結舌,偏生這兩人談的又是重要大事,只好按下焦躁,細細傾聽。

趙過轉身,得了鄧舍的示意,嚴肅地道:「實、實不相瞞,就在我部來蓋州前,雙城傳來急報,韃子官兒雙城總管趙小生、千戶卓都卿兩人,勾引了女、女真人作亂。」

此言一出,何止鄭三寶、方補真,包括楊萬虎、河光秀等人,之前也不知曉,無不大驚失色。李靖激動地霍然起立,沒注意,手一下碰落了案上茶碗,掉在地上,摔成數片。他顧不上管,漲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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