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英雄無聲天地老 第十五章 瀋陽(三)

漢高屢敗於霸王,終有垓下之勝;昭烈鼠竄於南北,竟得三分之天下。正所謂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關終屬楚;苦心人,天不負,卧薪嘗膽,三千越甲可吞吳。

關鐸以二十萬眾,關山阻隔、遠離汴梁,孤軍無援的情況下,在蒙古人勢力強盛的塞外、遼東縱橫數年,不僅屹立不倒,並且屢獲大勝,連蒙元的龍興之地也被其一焚而空,軍威所至,元主不復北巡。論其風采,誠可謂當世人傑。

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太平盛世倒也罷了,每逢亂世正是人才輩出的年代,遍數當今群雄:徐壽輝原是布販;張士誠、方國珍本為鹽梟;小明王世傳白蓮教,說的不好聽點,一個神棍;劉福通也不過巨富而已,沒一個出身名門。

放在十年前,誰會放他們在眼中?小小草民,螞蟻也似的東西。臭蟲一般,兩指一夾,輕鬆捏死。而如今呢?無不割據一方,稱王尊帝;念孤道寡,睥睨天下。

時勢造英雄,英雄造時勢。相比這些人,他關鐸有哪裡不如了?他飽讀詩書,知天文、曉地理,通兵法、精謀略;論到眼光、比起見識,他自認更遠勝渠輩許多,有這等雄心壯志也毫不為奇。

他遠望藍天,負手豪情。天下大亂久矣,正該有英雄奮起,烈武揚鞭,澄清宇內。還百姓一個世道清明,留萬世來傳誦秦漢光榮。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城北潘府,潘仁這樣對潘誠說道。遼南戰事將起,他雖不聰明,也看的出,這將是打破遼東僵局的開始。如果勝利,紅巾就佔據了主動;如果失敗,後果不堪設想。

他道:「遼南要是敗了,遼陽難保住。遼陽一丟,咱的廣寧府怕也孤木難支。哥哥,有什麼打算?」

「打遼南,他是主力,咱坐著看就行了。萬一敗了,也傷不了咱的筋骨,遼陽、廣寧保不住,就不保。最多退入高麗,到那時候,老關損兵折將,哼哼,可就不是東風壓倒西風,而是西風壓倒東風了。」

「退入高麗?那小鄧?」

「他算什麼東西!有幾萬烏合之眾,就真當自己是關北王了么?再說了,小潘美的挑撥大有作用,他不是也藉機問老關要了許多東西?老關的心性,他現在不說,早晚得給小鄧好果子吃。」

潘誠不以為意,隨手拿起案几上的銅鏡,映了映他英俊的臉,心想:「打了多少年的仗,越打越不如以前。韃子官軍無能,察罕、孛羅兩人著實厲害,老關不也是他兩人的手下敗將?待山東一平,估計他兩人就會北上,遼南真要贏不了,早早脫了這是非之地,去高麗做個高麗王,也還逍遙。」

潘仁道:「話說回來,老關老謀深算,他要沒把握,不會貿然動手。遼南一戰,說不定還真能贏。哥哥,要不要咱們再多派點軍馬?一萬來人,搶不著什麼地盤。」

「老劉一日不死,老關一日就不敢得罪咱們。」潘誠站起來,摸了摸肚皮,常年風餐露宿,他腸胃不好,飯一吃多就消化不良。

一側的侍女伶俐,忙跪倒地上,解開他的衣服,幫他輕輕揉動,潘誠愜意地嘆口氣,乾脆倒回席上,敞著懷半躺半坐。他道:「你且看著,遼南真要贏了,咱一兵不發,該給咱們的,他一樣得給。」

潘仁有不同的意見:「哥哥未免樂觀,……」他耿耿於懷,道:「老關派阿美去東牟山,明顯拿咱們立威。他這還沒過了河呢,就開始拆橋,遼南要是贏了,俺看不好說。」

潘誠皺了眉頭,尋思片刻,道:「立威沒錯,過河拆橋不見得。他做初一,就不怕咱做十五?就他那五六萬人,再善戰,沒了咱們,等著灰飛煙滅吧。老劉,他就第一個壓制不住。」

潘仁也承認,道:「哥哥說的也是,納哈出、搠思監、遼西,十幾萬的大軍,靠他自己,的確擋不住。」

「有兵就是草頭王!只要咱手頭有兵,那就是爺。」潘誠享受著侍女的服侍,一手拍打席面,一邊閉眼說道,「納哈出、搠思監,……」不知想到了哪裡,拍打席面的動作逐漸變慢,他驀然睜開眼,「你剛才說什麼?」

「俺說靠他自己,擋不住納哈出、搠思監、遼西的十幾萬大軍。」

連日來,關鐸派遣信使向東、聯絡瀋陽;忽然決定發兵遼南;調遣潘美奇襲東牟山;東牟山距離瀋陽只有二十里;瀋陽不戰而退,拱手將此戰略要地送上。

潘誠帶軍多年,他沒大志,不代表他笨,被潘仁一句話點醒,他越想越覺得不對。他喃喃道:「太奇怪了,太奇怪了。」

「哥哥?」

幾日前,他和潘美夜談,他曾經說過一句話,此時浮上心頭。他當時道:「只是你我需得謹慎提防,要防他倒手將自己賣了。」

想到此處,潘誠翻身而起,那侍女措不及防,長長的指甲划上了他的腹部。潘誠吃痛,頓時大怒,拽著她的頭髮,一腳踢開,喝令門外親兵:「拉出去,砍了!」

堂上奴婢無不戰慄,那侍女驚嚇失色,趴在地上哭叫討饒。潘誠、潘仁看也不看她一眼,兩個親兵進來,如狼似虎地拖下,稍頃,血淋淋的人頭由木盤拖著奉上,那侍女死不瞑目。

潘誠揮了揮手,輕描淡寫地道:「扔出去,喂狗。」

潘仁迫不及待,問道:「哥哥適才說奇怪,有何奇怪之處?」

「東牟山得來太過輕易,納哈出擁兵數萬,亦會是易與之輩?先有老關與瀋陽交通信使,後就有東牟山之勝。……」

「哥哥是說,此中有詐?」潘仁糊塗了,道:「可是,哥哥前番又說,他絕對不敢投降。況且,他要是投降,納哈出又豈會同意他打遼南?」

「蠢材!他要以咱們為交換呢?用阿美做投名狀呢?」

潘仁倒吸一口冷氣,不敢相信:「會么?老關沒這個膽子吧。也許,便如哥哥前番所說,他交通瀋陽,只是虛與委蛇,為打遼南留條後路,保住遼陽不失呢?前幾天聽哥哥分析之後,俺也細細想了,哥哥說的不錯,就算他肯降,軍中的兄弟們也不肯啊。」

潘誠離真相只有一步之遠,他在肯定和否定之中狐疑不決。最後,他無比艱難地下了決定,他道:「無論如何,總是防著點好。你不要在遼陽待了,今天就走,立刻返回閭陽;通知潘信,嚴守廣寧。」他轉了兩圈,改變主意,道,「不行,老子也得走。咱倆一起,連夜就走。」

兩人都走,「那潘美?」

「要是老子猜錯了,他不會有事;要是老子猜對了,他流的是咱潘家的血么?」言下之意,一個義子,死了也就死了。

潘仁有些可惜:「阿美還有有些本事的。別的不說,能探知關鐸交通瀋陽,可就十分難得了。」

潘誠渾不在乎,他的心思都在關鐸身上,惡狠狠道:「他媽的,交通瀋陽!留幾個兄弟,務必探明,到底怎麼回事!」

潘誠、潘仁星夜出城的消息,很快傳到了鄧舍耳中。托胡忠、柳大清幾人的福,他現在的消息比才入遼陽時靈通了不少。

他忙了一天,與左右司交涉後續糧草,管著這一塊兒的人,正是李敦儒。沒料到他這般斤斤計較,居然要求鄧舍報上的數字精確到斗。要按道理說,這是正當要求,可幾萬的軍隊,連人帶馬、加上運輸消耗,要想計算清楚,神仙也難。

鄧舍無法,召集全部僚官,連著報了三次,才勉強通過。自入高麗,他從沒受到這等刁難。畢千牛忿忿不平,嘟嘟噥噥的,直為鄧舍打抱不平,抱怨:「他兩次挨訓,一次因了李阿關,一次因了潘美挑撥,和將軍有半點干係?作甚為難將軍!」

鄧舍從胡忠那裡,知道些內幕,也不生氣,笑道:「李大人人不壞,同僚交往,都誇他厚道,是個實在人。只有一點,怕老婆的厲害。不過,他的夫人是關平章的親戚,懼內也情有可原。」

畢千牛聽的出來,李敦儒為難鄧舍,八成並非本意,而是出自李阿關的指示了。他啐了口,道:「呸!一個娘們兒。」

兩個人引著親兵回到府中,鄧舍渾身是汗,先去洗了把臉,屏退侍女,趁不到飯時,方補真還沒來,抓緊時間,問畢千牛,道:「胡忠派來的人,給你都說了甚麼?」

「兩件事。一件潘誠、潘仁出了城;一件沙劉二也提出了要回遼西。」

這沒什麼可奇怪的,打遼南主力在關鐸,潘誠、沙劉二本來職責就是防好搠思監和遼西。鄧舍琢磨了會兒,問道:「關平章怎麼說?」

「潘誠出城,是關平章親自往送的。」

鄧舍點了點頭,道:「潘、劉要走,看來遼南戰事就要打響了。我上午得知,高家奴嗅到了風聲不對,遼南韃子精銳,多往蓋州開集,他怎麼說也有幾萬人馬,一旦開戰,稱得上硬仗。」

「將軍所言甚是,那胡忠派來的人,說關平章近日接連召見諸將,分派任務、指點軍機,遼南一戰,至遲不出五天,肯定就會打響。胡忠問將軍,將軍答應的事?」

「找個機會告訴他,平壤方面已經把一切都安排妥當。只待開戰,該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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