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英雄無聲天地老 第十二章 遼南(三)

城南宮殿,關鐸的寢宮內紅燭悄燃,帷幕低垂。昏暗的光線里,關鐸披衣踱步,床上卧了兩個半裸的姬妾,玉體橫陳。他毫不在意女人們的春光乍泄,而跪在他面前的結巴老李和許人,卻連頭也不敢抬一下,大氣不敢出一聲。

「除了遼陽近、高麗遠六個字,潘美就沒再說別的了?」

「回大人,沒有。」許人頓了頓,偷覷了一眼關鐸神色,又道,「大人,依末將看,鄧帥確有二心。」

「噢?」關鐸停下了腳步,他面上無喜無怒。許人大了膽子,道:「潘將軍今夜邀鄧帥赴宴,雖有末將等在列,但明眼人都看的出,不過是個幌子罷了。潘將軍之意實在鄧帥,鄧帥若無意,不會出席。末將以為,他是半推半就。」

關鐸笑了聲,鄧舍的半推半就,他豈會不知?潘美頭次送禮,鄧舍雖沒收下,卻有封書信,並一份厚禮回贈,他以為做的巧妙,卻不知早有人回報。雖不知那書信上寫的什麼,但見潘美今夜邀他赴宴,便可猜得一二。

只是,這潘美當著李靖、許人的面,直言李敦儒讒言何意?他略一尋思,忽然一笑,道,「小潘這一招兒,用的好啊。」

「大人是說?」

關鐸瞧了許人、李靖兩眼,沒做解釋,溫言道:「你們辛苦了,天色不早,回去歇息吧。」兩人躬身退去,關鐸又把他們叫回,沉吟,問道,「城外營中,高麗軍馬有無異動?」

「一切無恙。」

關鐸不再說話,視線穿過殿門,投往夜空。層層樓宇,夜色里寂靜無聲。潘誠個莽夫,料來想不出這等計策,很有可能是潘美的自作主張。潘美、鄧舍,年輕人不可小覷。

彎月如弦,星光點點。

城北潘府里,三個人對坐而談。上首位一個,身高體長、英氣逼人,正是人稱軍中第一美男子的潘誠;旁邊一個,同他眉目依稀相似,年輕許多,卻是他的三弟潘仁;下首位的年輕人,臉頰通紅,酒意未下,不是潘美又是何人?

「你說小鄧聽完,什麼也沒說?」潘仁皺了眉頭,問道。

潘美道:「他倒有急智,一陣大笑,把話題生生轉到瀋陽戰事。嘿嘿,年輕雖小,稱得上老奸巨猾。」

潘誠哼了聲,道:「老奸巨猾又怎樣?酒宴散了多時,沒準兒老關這會兒,已經得知了消息。區區小兒,也妄想掀風作雨,分遼陽一杯羹?不自量力!虧他老關得了塊寶兒似的,還怕咱去搶么?」

潘仁道:「哥哥說的不錯,縱然去搶,要說拉攏人的功夫,怕咱們也比不了老關。拉攏不來,乾脆就不拉攏;咱得不到的,他老關也休想。不管李敦儒這則消息的真假,不出三日,必通過珠簾秀等人之口,傳遍軍中,到那時候,不信他兩人之間沒有裂痕。」說到得意處,點這潘美,笑道:「要說還是咱家阿美,此計大妙。」

潘美謙虛不已,道:「叔叔過獎。所謂三人成虎,便算是假的,傳的多了,假也成真。老關再想得小鄧的死心塌地,怕就難了。」

潘誠哈哈大笑,想起關鐸昨日約他密談,說及高麗等事,竟有以之為籌碼,逼自己在遼南讓步的意思,呸了一口,道:「甚麼東西!」問潘美,「老關近日鬼鬼祟祟,屢有信使出城往東,你查的怎樣了?」

「孩兒雖久在遼陽,交由也算廣闊,但老關狡猾的緊,有些地方一直伸不進手。只得了些風聞,似乎,……」潘美頓了頓,潘誠問道:「似乎怎樣?」

潘美語氣凝重,道:「似乎,他在和瀋陽交通來往。」

潘仁「啊」的一驚,道:「瀋陽?」雖然他們和關鐸達成共識,有自立的意思,卻從沒想過和韃子來往。關鐸款曲瀋陽,意欲何為?一個念頭浮上心頭,他大驚失色,道:「老關莫非要降?」

潘誠霍然起身,轉了兩步,否定了潘仁的猜測,冷笑道:「他要真是降,那倒是好了。」

潘美道:「不錯,老關老謀深算,絕不會自尋死路。退一萬步說,即便他真有降意,劉平章第一個反對不說,只全軍二十萬兄弟,有幾個會答應?」

沙劉二脾氣倔強,性格古板,又一向不給潘美這等白蓮信仰不堅的人好臉色,但他對小明王的忠貞之心,可鑒日月,稱得上言行如一;又素來潔身自好,不好財色,馭下公正,有悲天憫人之心。潘美雖與他道不同,對此卻也十分佩服的,所以,和對待關鐸不同,尊稱他一聲「劉平章」。

潘仁腦子轉的慢,聽了潘美的話,反應過來,連連點頭,道:「不錯,不錯。北伐以來,我軍和韃子苦戰連連,戰死的弟兄不知凡幾;從軍的除了白蓮教徒,大半皆是求活不能的流民,同韃子可謂血海深沉,要降,倉促間絕難做到。那老關此舉,……」

潘誠咬著牙,道:「還用說?」他轉回坐下,用力一拍案幾,道,「難怪他一力堅持打遼南,交通瀋陽,不外乎為保後路。」

潘美憂心忡忡,道:「真要如此,義父大人,納哈出,值得信任么?」潘誠半晌沒說話,他沒和納哈出打過交道,無從判斷。他究竟平章身份,有些才幹,遇到大事,反能冷靜,尋思了好一會兒,他才道:「遼陽日危,僵局下暗潮湧動,我軍和韃子,誰先動手,誰佔主動,老關等不及了,他不得不走這一步。」

「我等該如何應對?」

潘美道:「打遼南,老關的主力;你我不變應萬變,冷眼旁觀就是。只是你我需得謹慎提防,要防他倒手將咱們賣了,哼哼,瀋陽?本帥倒要看看,會不會有人聰明反被聰明誤。」他把目光投向門外,穿過夜空,望向城南。

瓦藍的夜空,繁星密布,月彎如弦。

鄧舍負手院中,舉頭望月。潘美的計策,他已然瞭然於胸,典型的一拍兩散,損人不利己。潘美話中所講,李敦儒有沒有背後讒言,說實話,鄧舍並不在意。關鐸心志堅定,自有主張,並非人云亦云的庸人。他要殺鄧舍,等不到今天。鄧舍自信遼陽危局未解,高麗地位仍在,現在遠不到鳥盡弓藏的時候,為時尚早。

其實,就鄧舍推測,李敦儒有沒有說那六個字,尚在兩可之間。背後諫言殺人,何等機密?豈會叫他人聽見?潘美言稱,是蓋州信使聽見的。蓋州信使謁見關鐸,豈會沒有通傳之人?豈會有聽牆角的機會?十有八九,潘美憑空造謠。

妙就妙在,明知他造謠,沒法兒說破。縱使說破,難免在關鐸、鄧舍兩人間,留下道刺,不解決,早晚得出問題。

爾虞我詐的舞台上,塗抹勾勒的假面,誰分的出真?誰分的出假?互不信任的兩方,假的又怎樣?謠言又怎樣?你不解決,對方會不會狐疑?他會不會當你默認是真?待這消息傳遍軍中,你指望謠言止於智者?正所謂:假作真時真亦假。

夜色深了,漸漸起了風,青石板上的暑氣,慢慢消褪;若有若無的涼意,拂在身上,清爽宜人。

鄧舍來回踱步,關鐸上午的舉動,給了他很大的啟發:演戲,也分投入和不投入兩種。面對潘美的當面挑撥,毫無反應萬萬不成。他再三地換位思考,心想:「既要有所舉動,怎生的反應,才能做到自然真切,不慍不火?」

他靈機一動,可不可以更進一步,藉此機會,得些好處?

他一時想的出神。不知從何處,飄來渺渺的歌聲,大約鄰居誰家,有人在婉轉清唱一首宋時的歌謠。月色里,鄧舍傾耳細聽,聽她唱道:「月子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幾家夫婦同羅帳,幾家飄落在他州。」

這一夜,月光如水。

鄧舍所慮,也正是關鐸所慮。必須承認,潘美的奇策突出,的確打亂了關鐸和鄧舍間微妙的平衡,兩個人誰也不會去相信對方,這個時候,卻又不得不表現出對對方的信任,這場戲,不止做給對方看,更要做給全軍看。

遼南戰事,干係到關鐸的長遠大計。他不能坐視後院起火,首先有了反應,不過,他沒去找鄧舍解釋,而是尋了一個小小借口,當著外人的面,狠狠斥責李敦儒一通,並刻意讓消息傳入鄧舍的耳中。

他姿態做足,鄧舍當天下午,捧著防守瀋陽的戰術圖,登門求見。請關鐸召集昨夜赴宴諸將,包括潘美,統統前來,就在省府堂上,臨時召開一個短暫的軍議,商討此戰術方案可行性。

鄧舍久經行伍,數月來又成功指揮過幾次萬人以上的大規模戰鬥、戰役,行軍布陣的水平提高極多。他做出的方案,秉承一貫的大膽、細心,頗有可取之處。然而,他比較對周邊地形不熟悉,勉強知己,知彼不足,整個方案中,疏漏不足的地方也很多。

關鐸身為主將,怎麼防守瀋陽,心中有數,本來不打算叫鄧舍參預,此時乾脆拿出,一併放在一處,讓眾人討論。取其精彩出眾的地方,一一將原有方案補充完善。

他這個舉動,出乎了鄧舍、潘美等人的意料。鄧舍登門、請關鐸召集諸將的本意,不過表現一下自己並沒因李敦儒而起了芥蒂,關鐸卻肯採用他的一部分方案,實則變相給了他些許實權。

不過,這卻不是鄧舍想要的。東路軍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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