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英雄無聲天地老 第十章 遼南(一)

一覺醒來,東天未白。

夜色緩緩地退去了,蒙蒙的光里,滿院落下重重的樹影,鋪在窗前,好似水中的荇藻,一動不動,寂靜的叫人疑似夢中。房門外偶爾傳來零星的碎步以及輪值親兵輕輕打出的哈欠,這人聲,給這即將到來的黎明,增添了些許的生動。

後半夜忽然熱了起來,又悶又熱。鄧舍一夜沒有睡好,醒了好幾次,一大堆一大堆的夢輪番出場,忽而洪繼勛的信,忽而攻打雙城時的戰火,忽而和關鐸對談的情景。

最叫人惱火的,前幾天那個莫名其妙的怪夢,又翻來覆去地來騷擾他,一成不變的夢境:人們背叛了他。唯有的區別在動手殺他的人,有時候會是陳虎、有時候會是文華國。

他睜著眼發了會兒呆,他儘力地把噩夢從腦海中驅走,他看著光線一點點爬上窗格,起早的奴婢開始幹活。院子里熱鬧起來,樹影動了,鳥兒叫了,交換崗位的親兵竊竊私語,帶著露珠的花草暗香浮動,微帶了點兒涼爽的晨風吹拂藍色的窗帘。

他全身心地投入,去聆聽大自然的天籟和人籟,又一個乾淨的、明亮的清晨來了,他目睹、他聆聽了整個的過程,他雖然無法真的把那噩夢忘記,但他這一刻很安靜。

安靜永遠只能是短暫的,他雖然不想,但就像被鞭子抽打的陀螺,或者說,他一直就是一個陀螺。先是求活,然後對付高麗人,現在面對關鐸,為了生存,他不得不苦苦掙扎。這樣的日子太久了,他想:「我有點累了。」

他就像是在鋼絲繩上跳舞,他如履薄冰。

他渾身汗津津的,一半因了悶熱,一半歸功依偎著他的侍女。關鐸送給他的,自酒宴後,鄧舍每夜都會叫她來陪寢,——為了寬關鐸的心,也為了他需要減壓。她顯然是個貪睡的人,幾乎每天鄧舍醒得都比她早。

鄧舍側著頭,瞧了會兒她。她年齡不大,醒著的時候話不多,總光光地瞅著你,像只惶恐的小獸;睡著的時候很乖,即便夢中放到你身上的胳膊兒腿兒也是輕手輕腳,如一隻蜷曲的小貓。

她咬著手指,酣然地睡著,她皺著眉頭,也許和鄧舍一樣,做了什麼夢,一個叫她連睡著了都不能開心的夢。她的嘴唇很好看,橘子瓣似的,吮吸起來也很好吃,帶著點甜甜的味道。

這是一個貪睡的、不太稱職的侍女,情有可原,因為關鐸介紹,她曾為某個上都漢人顯宦的嫡女。但誰也不能否認,這卻是一個極好的減壓工具,因為不管你叫她做什麼,她都願意。你可以肆意妄為,隨便玩弄,她能接受任何新鮮的玩意兒。

她可以一邊兒發抖,一邊兒不做絲毫反抗;她毫無保留地接受,她有出乎你意料的回應。她有著一具鮮嫩的肉體,她就像一個人型的工具,是的,她可以使你得到極大的滿足。

但鄧舍對她沒好感,因為她太像一個工具了,沒有愛好、徹底封閉,根本無從下手。親兵們報告了不止一回,方補真多次與她接觸,交談的內容不得而知,但每一次,方補真必隨後就去省府。

白天有方補真,晚上有這個侍女。無處不在的監視、光明正大的監視、無可奈何的監視,就算什麼也沒做,壓力實實在在地存在。鄧舍很想把她一腳踢出去,但想到關鐸,只好忍耐。

鄧舍神情複雜地瞧了會兒她,小心地把她膩滑的光腿兒搬開,披衣而起。他走馬上任圍困瀋陽的東路軍主帥,今天是第一天入府辦公的日子,不能遲到。

地點在省府,場所挨近關鐸的官廳。

踏著晨光,鄧舍一早出門,趕到省府,先去拜見了關鐸,然後由人引著,轉回配給他的官廳。也分配給他了不少下屬,除了武將,包括左右司的僚官,他們列在院中等候多時,見主官到來,亂鬨哄地排好隊,跪倒行禮,對鄧舍的稱呼由「總管」改成了「鄧帥」。

鄧舍謙虛地給以回禮,一一扶起。

他心知肚明,狗屁的東路軍主帥。他也非常知趣,早打定主意,對公事一字不問,老老實實做個點頭老爺便是。可關鐸不這麼想,就算幌子,也有真假之別,鄧舍才在內堂坐下不久,就有兩個關鐸的幕僚過來,碰著厚厚的一疊文書。

「這是?」

「回鄧帥,瀋陽韃子的情報。有駐軍總數、儲存糧草數目、步騎兵人數、軍械裝備、以及城中人丁數目和北邊兒蒙古諸部等更方面的一些情況。奉關平章命,請鄧帥觀看。」

關鐸這戲做得挺像。鄧舍學了個見識:做大事的人,即便做戲,他也會一本正經地去做。

他含笑點頭,接過來,道:「辛苦兩位了,平章大人有別的吩咐么?」

幕僚搖了搖頭,道:「瀋陽的軍事就這些了。不過,鄧帥適才拜見關平章,說調動雙城軍馬的將令已經寫好,關平章當時忘了說,叫卑職轉告,不必等鄭三寶鄭元帥,鄧帥可先把軍令發回雙城。若是覺得一下子調動萬人太過吃力,先調五千也可以。」

鄧舍道:「既如此,我現在就傳命回去。」笑了笑,道,「打遼南,為的是勤王,我雙城再缺人,也絕不推諉。請平章大人放心,一萬人,一個也不會少。」

他當著兩個幕僚的面兒,叫進來畢千牛,把書寫好的調軍公文給他,吩咐:「派得力兄弟,立刻送往雙城。」畢千牛應諾而出。幕僚無事,躬了躬身,也隨著出去了。

關鐸挺大方,軍議時,當著諸將的面提出來,這一萬人作戰期間的糧餉、軍械損耗不用雙城出,交給遼陽供應。

鄧舍以救主公、不忍加重遼陽負擔為理由而慷慨地拒絕了。要知瀋陽距離遼陽不遠,莫說關鐸不過漂亮話罷了,即便他真有供應的心,糧草也運不到鴨綠江邊,誰也不會傻到把糧道暴露在敵人眼皮子底下。

左右無事,鄧舍翻開文書。多點兒對瀋陽的了解總有好處,現在用不上,以後也許可以用上。

瀋陽和遼陽一樣,歷史悠久。春秋戰國時期,以其位處九州之東,故稱遼東。戰國時屬燕,燕都被秦攻破,燕王和太子丹率部退至遼東,在此亡的國。秦、漢為遼東郡地。

它的軍事地位也很重要,被稱為「遼陽之頭目,廣寧之唇齒」。唐朝時,打高句麗,多次經過此地。

但它畢竟地處荒遠,周邊多為戎夷,發展不快。原來的城垣本為土牆木柵,後來,遼曾移民到此,到金代,升為統轄五縣的大州。元初,連年戰亂之下,城垣徹底化為廢墟。現在所有城垣,多為近年來的補築。

繞是如此,不可輕視。瀋陽之所以重要,大半的原因不在瀋陽本身,而在瀋陽以北的蒙古諸部。瀋陽以北的寧昌、泰寧、開元等路,儘是蒙古諸王的封地。

比如寧昌路一帶的領主,為亦乞列思部,其後裔當了駙馬,被封為昌王;泰寧路左近,則為成吉思汗幼弟斡赤斤大王的封地,世祖忽必烈時期的乃顏叛亂,乃顏就是斡赤斤的玄孫,他的弟弟脫脫沒有隨他叛亂,帶剩餘部眾,留駐泰寧,被封為遼王。此外,兀魯、忙兀等部的封地也在附近,有如此眾多的部落,可見散布此地的蒙古人數量之多。

現今的遼王名叫阿扎失里,同納哈出一起,駐紮瀋陽。納哈出原來駐紮江南,數年前,被朱元璋所擒,沒殺他,縱之北還。他本為木華黎裔孫,遼東也有木華黎後裔的封地,元朝廷遣了他來遼東,算得其用。

他雖敗在朱元璋手下,勝敗兵家常事,不代表他不會打仗,又為世臣子孫,素有威望。關鐸與他交過一次手,規模不大,沒吃虧,但也沒占著便宜。

瀋陽的駐軍也有很多,區區一個城中,就有兩個萬戶府,一個東路蒙古軍都萬戶府,一個高麗女直漢人萬戶府。前者其實便是探馬赤軍,歸中書省樞密院直轄;後者為地方鎮戍,隸屬行中書省,不過行政管理大過軍事用途。

要說探馬赤軍的戰鬥力,總體水平不如察罕帖木兒、孛羅帖木兒這些打出來的軍隊,但也並非全部戰力低下。最叫人頭疼的,這個東路蒙古軍都萬戶府有一個炮軍萬戶府的建置,火力很強大。

除了這兩個萬戶府,瀋陽城裡,另外聚集了很多沒有軍籍的民間軍隊。或為地方青軍,或為臨時招募的乾討虜軍。乾討虜的意思,即為尋求擄掠物。官府不管其糧餉,但允許其擄掠,有戰利品的刺激,他們的戰鬥力相當不弱。

雜七雜八的加在一起,瀋陽及其周邊的軍隊不下三四萬人。它真要是傾巢而出去救遼西,紅巾想要阻擋,不太容易。不過,不管洪繼勛的推測,抑或關鐸表現出來的對策,包括鄧舍在內,都不認為它有大舉出軍的可能。

希望判斷能夠準確。

鄧舍用了大半天時間翻完卷宗,看天色還早,回府不合適。他又沒什麼事兒可做,乾脆畫了幅地勢圖,勾連線路,猜測關鐸可能會採取的戰術;如果瀋陽出軍了,該怎麼應對。

正聚精會神,門口腳步輕響,他抬起頭,瞧見畢千牛走了進來。

「甚麼事?」

「城外河光秀河將軍派了個信使來,有事稟告將軍。本該在府中等候,城門關的早,看天色將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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