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英雄無聲天地老 第九章 潛流(三)

鄧舍來遼陽才沒幾天,胡忠、柳大清和他接觸也只有三四回,儘管有往日的交情在,但胡忠幾個人,沒有不是老江湖的,「逢人且說三分話、切莫全拋一片心」的道理,無人不知。

按道理講,他們即便有投靠之心,在沒摸清鄧舍心思之前,也不該如此急切。怎麼著,等多試探幾個回合再說。可馬上要打遼南,他們沒時間再等、再琢磨利弊。

像胡忠,五千餘的人馬打到現在剩了不到兩千。官職也從開始的上萬戶一路抹到下萬戶,誰看不出來?照這個勢頭下去,一仗接著一仗,用不了多久,別說下萬戶了,他能保住自己的一條小命,不隨著他的官職一起壽終正寢就算不錯了。

這是其一。也就是說,事態的嚴重性,逼得他們不得不立刻做出對應,垂死掙扎一回。柳大清不是說了么,他早就想開小號,拉著隊伍溜之大吉了。可南下道路不通,他溜不掉。既然溜不掉,又不甘坐以待斃,只有另尋它策。

這時候,鄧舍來了。

鄧舍也是雜牌出身,在他們眼中看來,可謂天然的同類。用胡忠的話講,那就是「氣味相投」,有著共同的經歷、共同的感觸、共同的牢騷、共同的不滿。甚而言之,共同的命運。

鄧舍和他們相同,又和他們不同。

胡忠、柳大清等人,出身多為響馬、綠林,做山大王久了,眼高過頂,自由慣了,誰也不服誰。雖明知擰成一股繩是最好的選擇,但真若有人出來挑頭,反而沒人理會。你牛什麼牛?放在幾年前,大家誰不是呼嘯一地、跺跺腳本地抖三分的主兒,憑什麼就你能做首領?

像胡忠這樣的,有心出來說話,手下不到兩千人,沒人鳥他。在一起喝喝悶酒、發發牢騷,都是好兄弟,要擁你為主?免談!他們不甘做關鐸的炮灰,不甘用自己的白骨壘就他人的利祿;也同樣不甘做胡忠們手裡的刀,不甘為胡忠們賣命。

這時候,鄧舍來了。

他不但是自己人,他還有實力,麾下軍馬數萬。他來做帶頭的,大家心服口服。更妙的是,鄧舍有地盤。雙城、平壤幾百里地,現在都是他鄧舍的。鄧舍也和關鐸不同,李和尚這類人,去了都能受重用;何況他們這些較之李和尚,與鄧舍關係更為親近的呢?

如果說之前的他們是一盤散沙,那麼現在,他們就有了自己的旗幟。

然而,草莽就是草莽,他們可以看到高麗表面的紅火,他們卻看不到高麗隱藏的隱患。抑或說,在強烈的生存危機這個壓力下,他們顧不得太多,眼光決定見識、環境導致選擇,故此,他們才會提出護駕鄧舍,殺回高麗的要求。

而對鄧舍來講,拉攏雜牌,固然為他來遼陽的一個努力方向,可這個努力方向不代表就要向他們妥協,由他們牽著鼻子走。為了高麗的利益,也為了雜牌們的利益,鄧舍必須按照既定的計畫,牽著他們的鼻子走。

雜牌來投靠,他成功了一半;能不能徹底地掌握雜牌的力量,利用雜牌的力量達成自己的目標,就要看另一半了。

油燈晃動,室內幽暗。

幾個人環圍而坐,他們的影子投到粗糙的牆壁上,張牙舞爪,影影綽綽。鄧舍往門外看了眼,拿起燈簪,微微挑亮了點燈光,他悠悠開口,先提出了一個問題:「諸位叔叔打仗時,不知有沒有拉過壯丁?裹挾過百姓?」

胡忠愣了愣,道:「這是軍中慣例,野戰倒也罷了,若要攻城,沒有不用壯丁、百姓的。」用他們來做前驅,可以減輕不小的傷亡。

鄧舍又問道:「往常戰事,若攻城,一次可裹挾的百姓一般有多少?」

胡忠道:「得看地方。人煙稠密的地方,——比如大寧,打大寧時,小人部裹挾的百姓,總得有千把人吧;人煙稀疏的地方呢,一般就是幾百人。」一兩萬的軍隊去攻城,裹挾個幾千百姓,司空見慣。

鄧舍點了點,悠悠說道:「小侄的高麗軍馬,目前已經推進到了鴨綠江畔,前鋒距離高家奴所在的蓋州不到百里。為表小侄的心意,叔叔們入遼南、打蓋州之前,不妨先往左近轉轉。或許大有收穫。」

胡忠、柳大清幾人面面相覷,柳大清腦子轉得慢,道:「大有收穫?收穫甚麼?」胡忠明白的快,露出喜色,問道:「將軍是要?」鄧舍微笑點頭。

「啪」的一聲,胡忠猛拍了一下大腿,道:「能得將軍支援,這蓋州,小人等打定了!」拉起柳大清,幾個人第三次跪倒在地,叩謝鄧舍。柳大清糊糊塗塗地磕了幾個頭,他癔里八症,問道:「甚麼情況?甚麼情況?」

胡忠解釋:「你怎麼還不明白?將軍的意思很清楚了,他會派遣軍隊偽裝成百姓,等候咱們。地點一指定,到時候咱們只管去接受就行。」柳大清喜出望外,問鄧舍,道:「當真?當真?」

鄧舍含笑點頭,補充:「不過,為防別人覺察,可供你們接收的人馬,也不會太多。小侄想,三四千人,也就差不多了。」

「三四千人?足使!足使!」柳大清仰頭大笑,道:「哇哈哈,將軍厚意,容小人一拜。」不由分說,趴到地上,噗噗通通,心甘情願地連磕好幾個響頭。難怪他興奮,平時拉來的百姓、壯丁,打完仗,基本上也就死得差不多了,完全是一次性的消耗品。鄧舍肯把本部變相地交給他們,那就大不一樣了。

鄧舍扶起他,正色道:「人雖不多,然而打沒打過仗,百姓和士卒大不一樣。忽然多出許多善戰的士卒,想必不好掩飾,怎麼用,叔叔們不可大意。」

胡忠心想:「四千人,老柳一千,這幾個千戶一千;再拉兩個盟友,分去一千;怎麼著俺能落千把人。仗若真如小鄧所講,打的不激烈的話,出去損耗,還能剩不少充實缺額。就算激烈,至多一個不虧本兒,反正死的都是他的人。」

他盤算已定,激動地道:「將軍的恩德,小人等委實不知如何報答。將軍放心,小人等必會妥善使用,不叫別人看出毛病。」

柳大清大大咧咧,道:「嗐,有甚麼毛病?不會打仗的裝會打仗的裝不成,會打仗的裝不會打仗的還不簡單?反正咱們就是第一波上去衝鋒的料兒,裹些百姓,拿去送死,死夠了,衝鋒也就完了。接下來,都是主力的活兒,主攻又輪不到咱們。將軍放一百個心,絕不會叫那些狗日的瞧出不對。」

鄧舍道:「再裹些百姓不錯,諸位叔叔,卻要記得,不可裹挾太多。遼南雖富庶、人煙繁密,裹的百姓太多,不合常理。」

胡忠道:「將軍說的是,小人等謹記在心。」兵源得了補充,另有個問題,他吞吞吐吐,道,「往日裹來的百姓,軍中都沒兵器配給。百姓們,死了也就死了;將軍的精銳,大不一樣,既然撥給小人等,那,……」

鄧舍瞭然,胡忠不提,他也不會去叫他的部屬們白白送死,笑道:「小侄軍中,多和金、復諸州有生意來往。江南豪富做軍器生意的不少,叔叔們運氣好的話,或許除了百姓,還能再碰上一兩支這樣的商隊。」

有了遠景的許諾,有了近處的利益,胡忠等人再無話說,逢迎奉承之話,滔滔不絕。胡忠還要奉上酒宴,看看夜色深沉,鄧舍拒絕了,跟著商量交接地點、時間,暫時無法說定,將隨關鐸出軍日期、各部行軍路線出來後,再來決定。

略又談些題外話,不能只講利益,感情也得講,必不可少。賓主皆歡,可謂皆大歡喜。聽的街上打響兩更,鄧舍起身告辭,胡忠伶俐,再次主動保證,會不遺餘力拉別的雜牌入伙兒,必不讓鄧舍失望。

鄧舍走後,柳大清沉浸在歡喜里,笑得嘴合不攏,胡忠一反常態,卻收了笑容,眉頭緊鎖。柳大清奇怪,問道:「老胡,莫不歡喜?怎的拿出嘴臉?」

胡忠嘆了口氣,道:「小鄧雖小,不是善茬兒。他寧願給咱人馬、給咱軍械,也不願回去雙城,他到底想做甚麼?」

柳大清渾沒當回事兒,不以為然,道:「你管他想做甚麼!不回雙城便不回,先把他給的東西拿住再說。又沒什麼損失,以後怎麼樣?走著瞧唄。」咳嗽兩聲,他又吐出口痰,接著道,「合則留,不合則走。有好處,咱就跟著他;沒好處,想拿老子當炮灰?老子拍拍屁股就走。」

胡忠道:「上船容易下船就難了。」

柳大清不滿,道:「說拉攏小鄧的也是你,說下船難的也是你。你老糊塗了吧?瞻前顧後像個娘們兒,就你這樣,混吃等死吧你!下船難?怎麼著?老子要走,他還能拉著老子不放?敢咬老子的屌?惹急了,咱爺們兒一拍兩散,老子往老關哪兒告狀去,把他狗日的賣了。」

胡忠默然,柳大清說的也有道理。只是鄧舍豈會沒有料及?沒有下手?但他不打算提醒柳大清,他抬眼看了看柳大清,心想:「俺的志向,你個莽夫怎會知曉?」想起一事,交代,「諸位可要記住了,小鄧給咱的人,絕不能捏在手裡,不捨得往外放。打仗得用,不死夠一半,咱們消化不了。」

柳大清拍拍他的肩膀:「還用你說?老子心裡有數的很。」幾個人哈哈大笑,胡忠陪著笑了兩聲,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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