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英雄無聲天地老 第八章 潛流(二)

關鐸沒有遣派鄧捨去做打遼南的先鋒,也沒有命他調平壤的軍馬配合作戰。只要求鄧舍必須在半個月內,將軍隊部屬到鴨綠江沿岸。

三路守軍中,困守瀋陽這一路甚至比搠思監、遼西兩路還要重要,因為它逼近遼陽,距離遼南最近。地位如此重要,關鐸顯然不會把這個重任只交給鄧舍的軍隊,起主要遏製作用的,還是遼陽。也就是說,困守瀋陽一路的指揮所,沒有設在鴨綠江沿岸,而是設在了遼陽。

指揮所既在遼陽,身為名義主帥的鄧舍,自然也就被關鐸光明長大地留了下來。

四路大軍的主帥定下,接下來就是具體的兵力分配。每一個到場的將軍,輪番出班領命;掌管輜重、糧餉的官員,核實各路大軍的人數,劃分負責的範圍。具體的出軍日期,關鐸沒有說;只要求諸軍儘快做好準備。

細節的問題很繁雜,直到夜色深沉,軍議才結束。

結束前,關鐸做了件令鄧舍大感佩服的事兒。他請來小明王、劉福通的畫像,凈手焚香,領著上百將軍列隊院中,跪倒在地,指著夜空明誓:必和察罕帖木兒勢不兩立;若不能救出主公,他關鐸一死而已。

說到後來,他激動的熱淚盈眶,思及小明王顛簸之苦,只差嚎啕大哭。一片忠誠,日月可鑒,端得感天動地。很多人都被他感動的淚流滿面,鄧舍也少不得陪著大哭一場。

鬧劇完了,才軍議散會。

鄧舍揉著紅眼圈,出了府門。侍衛們備好了火把,將軍們各自取下,帶回兵器,紛紛攘攘地各回府中。鄧舍站在門外等了會兒,沒見著方補真,他是文臣,大約不屑和武將擁擠,走在了後邊。

鄧舍仰頭看天,今夜月色甚好,如水的光華傾斜下來,吹面的風裡,溫暖中帶幾分涼爽。幾顆星星鑲嵌碧空,仿似鵝絨上的鑽石,璀璨閃亮。無數搖動的火把,映紅了青石板的道路,路邊的府宅忽明忽暗,就如鄧舍此時的心情,既有一切盡在掌控的安慰,又有不知何時會有變化的擔憂。

關鐸威名顯赫,通過幾日來的接觸,心機更是深沉。雖然到目前為止,拉攏自己、打遼南、守瀋陽,關鐸一步步的舉措尚且盡在掌握,可鄧舍不相信,永遠會如此。正如下棋,能提前看出對方的三板斧,就可成為高手。鄧舍有預感,他的預測也就到此為止了,關鐸終將跳出盤外。

古人云:多智則近妖。無論是他,還是自比孔明的洪繼勛,畢竟都不是妖。可以預見,不在明天,不在後天,早晚有一天,關鐸會突發奇招,走出一步出乎他意料的棋來,令他措手不及。

到的那天,該如何應對?鄧舍喃喃道:「該加快速度了。」府門口的人漸漸稀疏,將軍們逐漸走完,方補真依然不見蹤影。兩三個文官兒從鄧捨身邊走過,其中一個穿著緋色官袍,身材不高,頭小耳大,好聽點,叫「耳可垂肩」,通俗點,叫「招風耳」。

軍議上此人有發言,鄧舍記得,正是李阿關的夫君,——左右司郎中李敦儒。顧不得方補真,忙趕上幾步,一拱手,道:「李大人。」

李敦儒回過頭,愣了愣,點頭回揖,道:「鄧總管。」他身邊幾人都是左右司的官員,打了招呼,自行先去。李敦儒一邊兒和同僚告別,一邊兒腳下不停,問鄧舍:「鄧總管怎還沒走,等人么?」

鄧舍隨在他身側,邊走邊笑道:「上午才去李大人府上拜訪,大人公務繁忙,沒的見成。」

李敦儒道:「大戰在即,輜重糧草需要提早預備,卑職這幾日,忙得腳不沾地。鄧總管來卑職府上的事兒,賤內也有告之,本該登門回訪,實在抽不開身。……不知鄧總管,有什麼事兒么?」

鄧舍笑道:「也沒甚事兒,久仰大人書畫兩絕,我雖為武將,也好附庸風雅,眼前既有寶山,不能空手而回。想向大人討幅墨寶。」

「書畫雙絕」,純粹是奉承。李敦儒畢竟文人,鄧舍打聽出,他平素愛好不多,也就好寫兩個字、好畫兩筆畫。他想緩和同李家的關係,不能不瘙其癢處。

李敦儒沒甚喜色,皺了眉頭,道:「總管稱讚,實不敢當。卑職那點子水平,也就平時消遣,自娛自樂罷了,拿不出手的。」鄧舍笑道:「大人何必謙虛?我凡認識的將軍們,無不對大人的書畫讚不絕口。」

李敦儒看了一眼鄧舍,道:「總管既這般說,待閑了吧,卑職畫好裱上,親送總管府上。如何?」鄧舍大喜,拱手道:「能得大人墨寶,喜不自勝,我提前謝過。到時我必親自去取,順便再答謝大人。」

李敦儒淡淡地道:「答謝倒不必了。總管年輕有為,能看的上卑職之畫,那是卑職的榮幸。」潦潦作個揖,道,「總管慢走,卑職還有些事兒,先走一步。告辭。」

鄧舍回禮,看他走遠。李敦儒的態度,從頭到尾不冷不熱,可以理解為不卑不亢,但怎麼看,怎麼像心有芥蒂。鄧舍早就想開了,努力挽回是自己的事兒,應不應自己這個情是對方的事兒,錯又不在自己,笑了笑,發現已走出兩條街外,畢千牛等在不遠前邊兒。

鄧舍大步走過去,畢千牛迎上來,低聲道:「將軍,府里來報,雙城來了信。」鄧舍翻身上馬,道:「回去再說。」

夜色里,一行人緩緩而行,走不的兩步,身後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來遼陽之前,陳虎、洪繼勛再三叮囑,畢千牛不敢掉以輕心,按住刀柄,親兵們有條不紊將鄧舍圍在中間。

做完這一切,眾人才回頭後望。四五個騎士到了近前,當先一人,明盔亮甲,分明是個將軍,高聲嚷叫:「前邊走的,莫不是鄧小哥兒?」卻是鄧三舊友,官居下萬戶,前數日拜訪過鄧舍、鄧舍也回訪過的,名叫胡忠。

鄧舍勒住坐騎,示意親兵散開,笑道:「原來是胡叔,我以為我已是走的最晚,沒料到你比我還晚。」

「晚甚麼?」胡忠催馬過來,往左右看看,街道上沒幾個人,遠遠前邊,是才走遠的李敦儒,他道,「俺老胡專門留下等你的。」鄧舍笑道:「有什麼事兒,叫你手下吩咐一聲,侄子必當親自登門,用的著等么?」

胡忠嘿然,道:「此處不是說話場所,鄧小哥兒,你隨我來。」

畢千牛拉了鄧舍衣襟,眼睛朝胡忠及其後邊幾騎身上的刀劍上瞄了眼,雖沒說話,意思表露無遺。鄧舍沒理會他,隱約猜出胡忠來意,這一刻雖來的早了點,他卻也早有準備,笑道:「胡叔有召,敢不奉命?」

胡忠趕前領路,盡找衚衕小路去走,路小就窄,密集的房屋遮擋住月光,黑通通的。更要命的,胡忠又叫他們熄滅了火把,越發看不清道路。畢千牛提心弔膽,勸不動鄧舍回去,只有暗中吩咐親兵提防戒備。

鄧舍不以為意,漸漸走的偏斜,路過地方由高門大戶變成矮小房屋,一路走來,一個人沒見著。黑燈瞎火的轉了半晌,來到處小門宅外,兩三個人迎上,牽走他們的坐騎,胡忠道:「便在這裡了。鄧小哥兒,你先請。」攔下畢千牛,「尊侍衛,留在外邊兒吧。」

畢千牛豈肯答應?鄧舍點了點頭:「客隨主便,悉聽胡叔安排。」畢千牛急了,道:「將軍!」鄧舍揮了揮手:「胡叔的大名,你們不知,以驍勇善戰著稱,麾下儘是精兵悍卒,給你們個機會,好生向人家學學。」

胡忠呵呵笑道:「少來,鄧小哥兒,捧俺?還是損俺?和你的虎賁相比,俺手底下那些東西算個毬毛。」吩咐侍衛,「帶鄧總管的親兵,往對面歇息,好酒好肉招待。」

畢千牛無奈,只得隨之下去,幾個士卒帶他們到對面院中。酒肉再好,他也如同嚼蠟,刀劍不離身,不管人熱情勸酒,只豎了耳朵,聽那邊聲響。

那邊院中,由胡忠引著,鄧舍來到個偏廂房裡。裡邊一盞油燈,幽暗光線之下,早有三四人等候。看見鄧舍進來,紛紛起身,不出所料,儘是雜牌旁系。一個萬戶,三個千戶。

「見過總管大人。」帶上胡忠,五個人屈膝跪倒。

鄧舍故作驚訝,急忙扶起,道:「眾位叔叔這是作甚,快快請起,快快請起,折殺小侄了。」他們都是鄧三的舊友,自稱小侄,理所當然。

胡忠改了稱呼,一本正經地道:「今日俺們找鄧總管來,為的是公事,不能亂了上下尊卑。」幾個人堅持著拜倒在地,鄧舍拉不起他們,乾脆陪著一起拜倒。敘禮完畢,各自站起。

胡忠請鄧舍上座,鄧舍再三謙讓,拗不過他們,只得告個無禮,坐將上去,打量廂房擺設,道:「這裡倒是陌生,要非胡叔帶小侄來,還真難以找到。可是哪位叔叔的私宅?」

遼陽城中,軍官們居住的地方全是按片劃區,萬戶住在一起,千戶住在一起,階級分明。按照官職不同,居住的地段兒、府邸大小皆有明確規定。雖有少部分以萬戶而住總管區域,或者千戶而住萬戶區域的,多為平章們的嫡系親信,也是特給的恩寵。但絕沒有遊離系統之外,任其隨意居住的。

胡忠道:「不錯,實不相瞞,此地是俺的一個外宅。你也知道,俺家中有個母老虎,兒郎們孝敬的美女帶不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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