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英雄無聲天地老 第四章 潘劉(一)

三個月前,察罕帖木兒大發秦、晉諸軍。先出遊騎,南道出汴梁南、北道出汴梁東,水路並下,佔據河南諸地要塞。然後秦兵出函谷關,過虎牢;晉兵出太行,逾黃河,會汴梁城下。劉福通首戰失利,察罕帖木兒奪其外城,其麾下閻思孝、李克彝、虎林赤、關保諸將環城築營,圍而困之。

小明王、劉福通死戰不降,大小戰不下數十,雖然無法突圍,察罕帖木兒卻也不能克城。其間,劉福通數次遣派信使,往通山東、遼陽、江南等地,迫求救援。

然而山東王士誠、田豐,遼陽關鐸,江南朱元璋,因了種種原因,或者是立足未穩、或者是鞭長莫及、中間有太多元軍佔領的城池阻隔、或者是自顧不暇,始終沒有一軍去援。如此直到上個月底,察罕帖木兒諜知汴梁食盡,守無可守,乃激勵諸將,大舉進攻,血戰一日,終於城破。

好在小明王無恙,城破當夜,由劉福通扈衛著,從數百騎,出東門遁走。小明王的皇后嬪妃、及將士妻子數萬,又大小官吏五千,符璽印章寶貨無數,盡落察罕帖木兒之手。被俘虜的官員人等,雖受酷刑,大多不降,或砍頭、或活埋,死亡何止萬千,一時河水為紅。

汴梁失陷,正如當年高郵防守成功,消息傳出,天下驚動。如果說脫脫百萬大軍圍高郵而無功,掀起了南北義軍造反高潮的話,汴梁的失陷,無可避免地使北方、包括江南的各支義軍都受到了沉重的打擊。

鄧舍半晌沒有說話。他第一個想到的問題,不是汴梁失陷會給遼東、高麗帶來何等的危害,而是汴梁圍城數月,他竟然一點消息也無。縱然其中有隔絕山東,道路不通的因素在,可是也不能排除其中有關鐸刻意封鎖的原因。

他遠處高麗,得平壤之前,居處關北一隅,遼西、瀋陽、遼南皆在蒙元手中,除了遼陽,和外界的聯絡通道幾乎沒有。固然,陳哲去了趟遼西,買賣商貨,後來又送王夫人;但那都是幾個月的事兒了,估計消息尚且沒有傳到遼東,所以不知道也情有可原。

但關鐸絕對知道,他卻一直一言不發。洪繼勛說的沒錯,他藉機自立的意思,已經昭然若揭。鄧舍又想到一個問題:汴梁圍城三個月,小明王調他入遼陽的聖旨,哪裡來的?

他起初還懷疑,聖旨怎麼到的那麼快;現在看來,聖旨根本不是從汴梁來,而是從遼陽發的。怎麼能不快!

鄧舍抬頭看了眼關鐸,他推測,捏造聖旨,或許並非關鐸的主意,極大可能由姚好古提出。姚好古膽大包天、無所不用其極的性格和洪繼勛頗有相似。難道自己,在姚好古的心目中,已經危險到了這個程度?

卻不知,關鐸如何想?他多了些警惕。

關鐸帶著憂色看著他,一副憂國憂民的樣子,顯然在等他主動開口。鄧舍按捺下翻湧的思潮,暗下決定,捕盜司的情報工作,必須立刻加強。他城府漸深,所想不會流露面上,皺了眉頭,道:「汴梁雖破,賴祖宗保佑,主公無恙,不幸中的萬幸。大人,可知主公去了哪裡?」

關鐸先不回答,叫毛居敬鋪開地圖,喚眾人上前,用案上的玉如意指點道:「老夫也是近日才得的消息,主公去向不明。劉太保突圍時,帶的兵馬不多,距離汴梁最近、最安全的地方,只有江北。依老夫看,極有可能去了那裡。」江北即蒙元的河南江北行省,淮泗本為大宋根基,劉福通潁上首倡,這個潁上就在江北。

鄧舍默然。時局突變,他得好好思量。關鐸此時召他來,究竟意欲何為?關鐸不給他思考的時間,問道:「姚總管素來誇獎你眼光長遠,依你之見,察罕得了汴梁,下一步會如何行事?」

根本就不想考慮,鄧舍答道:「以汴梁為支撐,攻略河南。」關鐸問道:「不錯,河南為察罕起家之地,汴梁既克,趁勝鼓勇,取我河南不難。再接下來呢?」鄧舍注目地圖良久,道:「或上山東、或下江北。」關鐸道:「究竟是山東,還是江北?」

江淮之地,北界山東,西鄰河南,西南和南面分別與湖北、兩浙、江西接壤,為戰略要衝,歷代為兵家必爭之地。北人得此地,可南下;南人得此地,可北上,堪稱聯結南北的樞紐。

也正因為其樞紐的地位,說其為四戰之地不為過。一旦進軍,能不能順利攻克潁上等地先不說,察罕首先就得面對湖北、兩浙、江西的徐壽輝、張士誠、朱元璋;張士誠雖然名義上降了蒙元,誰都知道,不能當真。

如此一來,他就陷入了四面有敵的處境。他不會蠢到這個地步,所以,山東不平,察罕絕不會下南下。這不算太高深的難題,在場諸人皆能看出,鄧舍沒必要扮拙,道:「必上山東。」

關鐸拍案,道:「不錯,老夫也認為他必上山東。山東易攻難守,毛平章新死,……噢,這事兒你知道么?」鄧舍道:「聽姚總管講起過。」

關鐸繼續道:「毛平章勵精圖治,深孚山東民心,本可大有作為,可惜可惜。小毛平章年紀尚幼,威望不足,王、續二帥雖然引軍而回,數日前給老夫有信送到,新任的山東行省丞相田豐為人孤傲,自恃功高,和他二人甚是不和,更自稱花馬王。」

鄧舍聽明白了,簡而言之,王、續奉小毛平章為主;而毛貴一死,山東群龍無首,原先的部將田豐不服,拉杆子自成了一家,要和王、續爭奪山東的實際統治權。

關鐸憂心忡忡,道:「俗話說,天不可二日,民不可二主。山東一省,卻有一平章、一丞相,兩個主官,內鬥不止。察罕以大勝驍勇之軍,一入山東,山東必敗。山東一失,我遼陽斷一臂助。」

鄧舍突然想到,王士誠、續繼祖能回山東,二人雖為客軍身份,怕其中少不了關鐸的支持。為什麼支持?自然為了染指。再聯繫當前局勢,遼陽如此危急,關鐸還肯放他們走,可見所圖謀者甚大,要不然,他也不會說甚麼「遼陽斷一臂助」。

鄧舍心想:「山東還真是塊肥肉。」不過和他關係不大,他沒有關鐸的實力,不會好高騖遠,若能借王夫人搭上線,搞來些急需貨物,也就知足了。

關鐸道:「山東若是不保,你看,我遼陽會不會因此生變?」鄧舍道:「正如大人所言,山東一失,我遼陽斷一臂助。末將以為,韃子或會向我軍大舉進攻。」關鐸道:「不是或會,而是肯定。韃子調集軍馬,虎視遼東已有數月,蓄勢不發者,無非首尾兩端。如今我汴梁已失,山東將丟,老夫斷言,多則兩月,少則一月,韃子的攻勢近在眼前。」

他問鄧舍:「韃子若來,你有何計?」那虯須將軍插口,道:「大人,韃子蓄勢很久了,一發不可收拾。我遼陽外無援軍,汴梁一丟、軍心不穩,小人之見,遼陽城不可死守。」關鐸沉下臉,道:「未戰而言敗,鄭將軍,你何時成老鼠膽了?」

那虯須將軍道:「非是小人膽怯。大人明鑒:瀋陽納哈出、蓋州高家奴、遼西世家寶、張居敬皆可稱為良將,和西面來的搠思監、囊加歹、佛家奴等所率的探馬赤軍不同,他們可都是打出來的將軍,戰力甚強,我汴梁丟失的消息散出去,韃子必然軍心振奮,我一孤城,難守。」

鄧舍不動聲色,聽他兩人對話,那虯須將軍的話頭隱約要往退上引,往哪兒退?除了高麗無二路。他和洪繼勛早商量過此事,關鐸明著提出的可能性不大,全軍退入高麗,相比之下,那是下策。

全軍退入高麗,把遼陽拱手相讓,如此一來,蒙元掩有遼東,逼壓鴨綠江;南有麗朝、北有蒙元,關鐸龜縮一地,腹背受敵,等於自斷生路,縱能自保也是苟延殘喘,再難有出頭之日。不到萬不得已,他不會走這一步。

話說回來,即便關鐸當面提出,鄧舍也有對策。當下沉默不言。

毛居敬道:「不戰而退,好生沒有志氣,俺不樂意聽。大人,遼陽位處遼東中心,我軍得之不易,怎能輕易丟棄?」關鐸問道:「然則如何?」毛居敬道:「小人以為,上策當為:守。」關鐸道:「如何守?」毛居敬道:「鄭元帥擔憂的,不過是我遼陽沒有外援,成了孤城,不好守。但是,現在鄧總管不是來了么?」那虯須將軍姓鄭,名叫三寶。

鄧舍心想:「來了。」做好準備,見招拆招,道:「大人一聲令下,末將及高麗數萬將士赴湯蹈火,但有利遼陽,雖死不惜。」關鐸笑道:「你那點人馬,保高麗不丟就很勉強了,怎麼助我?」鄧舍打個太極推手,把問題原封送回,道:「但憑大人令下。」

關鐸哈哈大笑,沒不高興的樣子,以老人的姿態,拿玉如意點著鄧舍:「你這個小滑頭!」毛居敬道:「鄧總管有這份心,已經足夠了。大人,小人有一策,可保遼陽不失,且能再擴我勢力。」關鐸大喜,道:「何策?快快講來。」

「我遼陽之所以成為孤城,是因為韃子勢大么?韃子諸路軍馬加在一起,也不過才和我軍軍力相仿,縱比我軍人馬多,也多不到哪裡去。我軍占的優勢,在擁堅城、聚重兵;韃子的優勢,在分處四面,便如一張網,將我軍牢牢網在中間。

「故此,要想保遼陽不失,上策當為:破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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